明太祖袞龍袍像


【晚年的悲哀】
本文摘自《朱元璋傳》
作者:吳晗
出版社:啟動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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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的智力極高,長於計謀,看得遠,見得大處,當機立斷,更善接受好建議,不自以為是。統一以後,和群臣有一番檢討的話,說是:

「我生在天下大亂的年頭,被迫投軍,原不過是為了活命。到渡江以後,看這一群擁兵割據、稱王稱帝的,打家動舍,全不成材料。內中張士誠、陳友諒最強大,士誠地方富庶,友諒軍力強大,我沒有別的可誇,只靠不亂殺百姓,說話算話,刻苦做事,和大家同心一力,掙出這個基業。開頭夾在吳、漢兩大之間,士誠尤其逼近,有人主張先向東吳進攻,我的看法是友諒志驕,士誠器小,志驕的好生事,要爭取主動,器小的沒長遠打算,總是被動,所以決定先攻友諒。鄱陽湖這一場決戰,士誠果然不能出姑蘇一步,和友諒呼應!

假使當時先攻士誠,浙西堅守待援,友諒一定空國而來,我便被迫兩線作戰,腹背受敵了。兩個都吃掉以後,舉兵北伐,而所以先取山東,次下河洛,止住潼關西進之師,不急攻秦隴,是什麼道理呢?因為擴廓帖木兒、李思齊、張思道都是百戰之餘,決不肯輕易服輸,而且,大兵西攻,正好促成他們聯合,團結抵抗,一時也占不了便宜;不如出其不意,直取大都,根本既除,然後西進,張、李望絕勢窮,不戰而克。可是,擴廓還是力戰到底,費了多少事。假定不取北平,就和關中軍決戰,又是兩線作戰形勢,勝負就很難說了。」

儘量避免兩線作戰,機動地爭取主動,敏捷地運用對方弱點,轉變形勢,集中兵力使敵人處在被動地位,知己知彼,在戰略上是完全成功的。

在另一場合,他又申說:

「元朝末年,人君安逸不管事,臣下跋扈不聽命,胡亂花錢,想盡主意剝削,水旱災荒,年年都有,鬧得天怒人怨,到處反叛,群雄角逐,割據地方。我沒有辦法,為了自救,才參加紅軍;到了兵強地廣,才東征西討,削除群雄,開拓土地;這時候,中國已非元朝所有了。元朝皇帝如能小心不偷懶,不專講享受,臣下盡心做事,不貪汙,不爭權奪利,怎麼會引起這次大革命?又怎會造成割據分裂的局面?由此看來,我取天下於群雄之手,非於元朝之手,是很明白的。」

以後,洪武四年(一三七一)滅夏,洪武十四年定雲南,洪武二十年取遼東,事前都由他自己決定戰略,制敵決勝,事後的綏靖建置,也完全用手令指示。諸將不過奉行命令,完成任務而已。

大大小小的事務,一定親自辦理,天不亮就起床辦公,一直到深夜,沒有休息,也沒有假期,更談不到調劑精神的娛樂。因為照習慣,一切交易處理,臣僚建議,都用書面的奏章,成天成年看奏章,有時也難免感覺厭倦,尤其是賣弄學問經濟,冗長不中肯的報告。洪武八年,刑部主事茹太素上萬言書申說事務,元璋懶得看,叫中書郎王敏朗誦,讀到:「才能之士,數年來倖存者百無一二,今所任率迂儒俗吏。」發了脾氣,把太素找來大罵,打了一頓。第二人晚上,又叫宮人讀了一遍,仔細想想,也還有點道理,建議的有四款著實可以照辦,不由得歎一口氣說:

「做皇帝難,做臣子也不容易啊!我要聽老實話,要聽切實情事的,文詞太多,摸不清要點所在,太素所說的要點,有五百字也夠說清楚,搞了這一大堆,何苦來?」

上朝時,面諭中書,特定奏對式,不許繁文亂聽,從此讀奏章省了不少精力。到廢中書省以後,六部府院直接對皇帝負責,政務越發繁忙。據洪武十七年九月間的統計,從十四日到二十一日,八天內,內外諸司奏劄凡一千六百六十件,計三千三百九十一事,平均每天要看或聽兩百多件報告,要處理四百多件事。雖然精力過人,拚著命幹,到底是上了年紀的人,有點覺得吃力了。

他是赤手空拳起家的,除自身而外,三個哥哥和幾個堂房兄弟,都在壬辰那年死去,父系親屬只有親侄文正一人,真是「門單戶薄」。母族絕後,妻族也死絕了。到文正被殺後,諸子幼弱,基業還未穩定,孤零零一個人,高高在上,找遍周圍,沒有一個人可以寄託心腹的,得撐持著,時刻警戒著,提心吊膽,不讓別人暗算。正如駛著獨木船,水把獨木船沖得團團轉,幾十年到不了岸,看著水是敵人,礁石是敵人,連天空飛的烏鴉也是敵人,誰都要害他,都在譏笑他,諷刺他。從得了大權,做了皇帝之後,害了高度的緊張病、猜疑病、恐懼病。

早年過的是衣食不足的窮苦生活,中年在軍隊裡,在兵火喧天、白刃相接的緊張生活中,抓住了權力,四十歲以後,把全副精力放在處理事務、防備假想敵人上。體力消耗之外,加上無數妃妾的宮庭生活,加上對人、對事的極度不安,精神永遠集中在怎樣保持那份大家當的問題上。他有心跳的病症,宋濂以為應該清心寡欲。時發高熱病,做怪夢,幻想在夢中看到天上神仙宮闕;平時喜怒不常,暴怒到失常態。性格變得更加殘酷、橫暴,尋求刺激,要發洩,為一句、一個字就打人、殺人,應用許多種離奇的刑罰來折磨人,屠殺人。他害的是一種虐待狂的病症,用別人的痛苦來減輕自己的恐懼。

可驚的是雖然精神失常,智力卻並不減退。大兒子朱標忠厚仁慈,有點像漢惠帝,接受了當時最好的教育。老皇帝過了五十歲生日之後,精力有點不濟事了,讓大兒子來幫忙,裁決普通政務,一來是分勞,二來也是訓練這下一代皇帝辦事的能力,指望太子是漢文帝,不是漢惠帝。可惜父子倆性格正好相反,也和他的同鄉皇帝父子一樣,一個嚴酷,一個寬大,父子間有時也不免鬧衝突。老皇帝眼見得一代不如一代,只好歎一口氣,悶在心裡,索性自己動手,大興黨獄,殺盡了所有不順的文武民員,斬除荊棘,鋪平道路,好讓兒子做現成皇帝。

好容易皇太子的學業和政治訓練都夠滿意了,元璋以為付託得人,這份產業牢靠穩當,放得下心了,卻又變生意外,太子於洪武二十五年病死。六十五歲的老皇帝受了這致命的打擊,糊塗了大半天說不出話,身體一天天軟弱下去,頭髮、鬍子全變白了。

太了死後,立太子嫡子允炆為皇太孫,才十六歲。

皇太孫的性格極像他的父親,年紀又小、沒經過訓練。祖父雖然也讓跟著辦事,終是替他發愁,怕挑不下這副擔子,諸將大臣將來會不服調度。只好又動辣手,借題目大批殺人,殺得將帥一空,連傅友德、馮勝那樣僅存的開國元勳,說不出一絲道理,也順手殺了。想著小孫子再不會有人來作難,做祖父的算是用盡了心血了。

他的政治能力,部分從實際經驗得來,部分從歷史教訓。他以為皇位繼承是維持帝國和平最重要的制度,必須有一個規定得嚴密的法則,才不會引起宗族間的糾紛、政變。最好的辦法是宗法制度下的嫡長承襲。在皇太子正位後,為了要使諸王安分,保護扶持中朝,洪武五年命群臣採漢唐以來藩王善惡可為勸戒的,編作一書,名為《昭鑑錄》,頒賜諸王。皇太孫正位以後,用同樣的意思編了一書,叫作《永鑑錄》。洪武二十八年又頒佈《皇明祖訓》條章,把一切做皇帝、做藩王和臣下所應遵守的,不該做的事,都詳細記載,並定制後代有人要更改祖訓的,以奸臣論,殺無赦。希望用教育,用制度,使各藩王忠心服從這未來的小皇帝,朱家的族長。

可惜這一番心思都白用了,第二子秦王、第三子晉王雄武有野心,見太子仁懦,都不肯安分,先後被發覺,要治重罪,太子盡力解救,才得無事。太子死後,洪武二十八年秦王死,洪武三十一年晉王死,都死在老皇帝之前,算是沒有鬧出大花樣。費盡了心機,父子兄弟間還不免勾心鬥角,時刻提防著,這對於老皇帝自然也是精神上的打擊。

猜疑病、迫害狂,越來越重,身體越衰弱,精神越不安定,脾氣更壞。體力、精神交互影響,到洪武三十一年已經七十一歲了,五月間病倒,不能動彈,躺了三十天,告別所手創的帝國,離開繼承人和笑容滿面的京民,結束了一生恩怨,安靜地死去。

劊子手死後還殺了一批人:侍寢過的宮人一律殉葬,家屬由政府養活,叫作「朝天女戶」。
葬在南京城外的孝陵,諡曰「高皇帝」,廟號「太祖」。明成祖永樂元年(一四○三)諡「神聖文武欽明啟運俊德成功統天大孝高皇帝」。明世宗嘉靖十七年(一五三八)增諡「開天行道肇紀立極大聖至神仁文義武俊德成功高皇帝」。

遺囑裡有一段話:「朕應天命三十一年,憂危積心,日勤不怠。」、「憂危積心」四字,說出了這位皇帝一生在恐懼猜疑中過日子,「日勤不怠」說出如何用全副心力來保持這份大家當。

太孫即位後不久,燕王棣果然起兵造反,授引祖訓,以靖難為名。明惠帝建文四年(一四○二)篡位自立,是為明成祖。離老皇帝之死還不到五年。

元璋的相貌不很體面,晚年尤其難看,一臉凶相。曾找了許多畫工,畫像十分逼真,總不洽意。後來有一個聰明人畫的像,輪廓有點像,卻一臉和氣,充滿了慈祥的樣子,這才對了竅,傳寫了多本,分賜給諸王。這兩種不同的畫像,到現在都有傳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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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傳》

現代明史研究的開拓者和奠基人吳晗,三十年嘔心瀝血之作。吳晗用翔實的考據、生動的筆觸,刻畫了朱元璋從乞丐到皇帝、從「文盲」到「一國之主」跌宕起伏的一生。本書以一九四九年版本為底稿,尚未受毛澤東影響,註解詳盡,是至今明史研究的必讀書目,也是吳晗的代表作品。

圖片來源:

  • Official court painting of the Hongwu Emperor (reigned 1368-1398 AD), Ming Dynasty, China.: Wikimedia Comm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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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羅馬哲學家和政治家西賽羅曾說:「沒有書本的房間就像個沒有靈魂的軀殼。」現在,就從值得細閱的書本裡節錄精彩的文章,在這裡開始進入書的世界,尋找文字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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