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國起義


【二十、天京之春】
本文摘自《野蠻人之神:太平天國》
作者:施益堅(Stephan Thome)
譯者:林敏雅
出版社:聯經出版公司

他經常想,差異真大。他從前不是將所有中國人分成兩個階級嗎?要不就是卑躬屈膝,永遠低頭看著地面的奴隸,要不就志得意滿,身穿絲綢頭戴繡花帽的滿清官員,他們像水蛭般吸光帝國的血。一直到了天京他才知道中國也有自由的公民。年輕的人出奇的多,他們臉上充滿新時代的驕傲。在中國其他地方他沒看過比這兒美麗的女人,她們穿著鮮豔的服裝在街上逛;她們沒有綁小腳,看見他的時候還會向他招手。自從攻占蘇州以來,流行服飾更加豐富多姿,及膝的襯裙,年輕的女孩像男人樣散髮。這兒既不乏精緻的絲綢也不缺林蔭大道讓她們展示炫耀。在自由中國沒有人會盯著他看,而是自信的向他打招呼,而且也沒有人叫他洋鬼子。他的印章上刻的是「洋務書記」。當他離開王府出門散步,小孩子會追著他要給他米糕和水果,他們喊他先生,甚至有些小孩知道他的名字。

他最喜歡清晨的時候走到城牆上,城牆猶如高起的道路在他眼前延伸,寬度足夠容納三輛馬車並行,幾乎空無一人。最後值夜的守衛站在他們的崗哨上。每當山後的太陽升起,他總為一切的命運巧合感到驚訝。東邊龍脖子山頂高聳入冰藍色的天空,在它的下方城市籠罩在蒼白的霧中。春天即將到來,但是夜裡仍舊冰冷。他一停下來,他的嘴前便形成一團霧氣。這是多年來他第一次經歷真正的冬天。寒冷而晴朗,在南方沒有這樣的冬天。他的長袍襯有棉毛絨布是量身定製的,左邊的袖子稍短而且沒有開口。他的頭髮披散在肩膀上。你來得正是時候,他剛到達時,洪仁玕對他這麼說。現在他瞥了一眼鼻子,呵了口氣,忍不住大笑,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快七點了,他最後一次看著呼出的白色霧氣冉冉上升融入清晨的空氣。然後他踏上歸途,離開同濟門附近的城牆,半個小時之後抵達干王的王府。守衛招手允許他通過巨大的接待大廳,金色王座是他的朋友在重要場合的座位,旁邊的大理石碑上刻著山上寶訓中的天國八福。兩名宮中的侍從帶領他通過迷宮般的拱廊和陰涼的院子,經過祕書的書房以及一些私人住所。某處傳來中國的絲竹樂聲,除此之外一片寧靜。他緊張地進入一個除了他之外只有十幾個人准許進入的房間。窗邊的炭爐裡新添的煤塊劈啪作響,書桌上擺滿了書,架子上擺了不同的洋式鐘錶、一支望遠鏡以及幾瓶主人特地讓人從上海弄來的瓶裝混合泡菜。兩把通常掛在牆上的軍刀,此時交叉擺在地上。

隔壁房間傳來女人的笑聲。

最初的幾週他們經常坐在此處徹夜暢談到天發白。去年解放長江流域的偉大東征計畫就是在這房間裡制定的,洪仁玕也是在這兒指揮關鍵性的西方戰役。菲利普將他的紙張放在旁邊的桌子上,然後走近炭爐。他伸展了幾次冰冷的手指最後握拳。他越了解自由能如何影響一個人,就越是對以前的傳教士同僚及英國外交官感到惱怒。叛軍節節勝利,皇帝被逐出北京,而且敵人現在再虛弱不過——為何外國人不願看清未來屬於誰?其實他們害怕自己聲稱的熱切盼望真的到來?一個進步、自由而且強大的中國。當他聽到開門聲,他轉身舉手打招呼。

「總是這麼準時。」洪仁玕心情愉快地走進來。潮溼的頭髮披散,身上的絲綢晨袍上繡著一條金魚正躍過龍門,簡言之,象徵成為皇帝。顯然他剛起床,精神不濟。「你試過用檸檬汁椰子油混合來洗頭嗎?」他問。「新加坡來的祕方,女人們趨之若鶩。」

菲利普搖搖頭。「沒聽說過。」

「你待過新加坡,不是嗎?」

「很久以前。我到現在還不知道我當初學習的是什麼語言。」

「說個句子來聽聽。」

他重複了當時每天早上顏老師上課開始前的問候。他的朋友點點頭。「閩南語,」他說,同時拉了一張椅子。「東南沿海地區的方言,福建話。你的老師郭力士應該可以告訴你的。聽說他說得非常好。」

「也許有一天我到了那地區,可以派得上用場。」

「我們正在努力。」洪仁玕如往常般很快的不再閒聊,他在炭爐前坐下,將兩隻腳懸在燒紅的炭火上。當他這姿勢坐著,可以看到他微凸的肚子。「譯文呢?據我對你的了解,應該早就完成了。」

「差不多了。」菲利普掏出一張寫了關鍵詞的紙條。「我建議我們稱之為《中國未來宣言》,」他說。畢竟洪仁玕的文章不只是戰後重建的一些想法,他不僅是對鐵路及輪船感興趣,還希望對土地進行公平分配,並且希望所有百姓可以直接上抵天聽。冬天洪仁玕接受《捷報》的採訪,報上刊登了一篇他的訪問稿,當中他提出最重要的看法,但是反應令所有人失望。即使叛亂者再有遠見,英國似乎比以往更加堅決要為苟延殘喘的清朝續命。「我們可以讓引言更簡潔,」菲利普說,「更重要的是內部的改革,並且補充一段關於自由貿易重要性的段落。我們必須繼續嘗試,就算很困難。」隔壁洗澡水潺潺流入水池。椰子與檸檬的甜美香味飄來,使他短暫分心。通常在傍晚沒事時,他才會察覺到自己在新的生活中少了很多東西。「壞消息?」他問,因為他的朋友心不在焉,沒有回答只自顧發呆。

「看來,忠王並沒回拿下祁門。」洪仁玕站起來,從書桌上拿起一份地圖,在地上展開來。「也就是說,只有等軍隊從西邊回來,我們才能進攻安慶。屆時敵人很可能在城外挖好壕溝了,我希望在此之前能消滅他們。」

菲利普點頭。西進的作戰計畫從一開始就遭受眾將軍的質疑。他們譏笑那是一個自恃去年征服長江流域之後就傾向高估自己的新貴夢想。作為天王的堂弟洪仁玕的地位不可動搖,但是因為缺乏作戰經驗,他不及那些從廣西就開始追隨的老弟兄有威信。此外想同時攻占遙遠的湖北雙子城漢口武昌的確顯露很大的野心。這樣的夾攻需要龐大的軍隊,而且行動必須精準協調。迄今為止安慶在全盤計畫中只占次要地位,但是湘軍在那兒設立路障而且挖壕溝,彷彿安慶決定戰爭的勝負。所以洪仁玕想修改他的計畫?

「雖然我不是專家,」菲利普小心翼翼地說,「但是那城市至為重要,一眼就看得出來不是嗎?誰控制它,就控制了長江下游地區。如果安慶失守……」

「不可能發生的事。儘管如此,我很想知道是否一定得從河岸控制河道。為何不能反其道而行之?你聽巴夏禮領事說過,他不在乎誰握有河岸,如有必要,所有英國商人都可讓皇家海軍護送。這正是我們缺乏的:輪船。我們必須開始建造一支天國海軍。」洪仁玕看著他,彷彿正得意將思維遊戲一步接著一步繼續向前推進,總之某些時刻洪仁玕看起來像緊追著一個目標的人。「曾國藩有海軍嗎?」他問。「他考慮要建立一支海軍?還是他希望英國人給他派遣一支?單單安慶對他沒有太大幫助,儘管如此他還是無視清妖要他往東移的命令。對他這樣的大人物而言,這絕非小事。他似乎認為他可以為所欲為。問題是他的目的為何?」對這修辭性的問題菲利普沒有回答。他已經猜測到他的朋友從答案中得出什麼樣的結論。

「北方的戰役正合他的意,」洪仁玕說,「但是如今他時間緊迫,朝廷不再分心,而是希望看到結果。」他的眼光掃過桌子上的教科書,《防禦工事原則》以及類似的書。「我必須比計畫提前動身,我研讀夠久了。學以致用的時間到了。」

自從晉升成為政府首長之後,這位從前性情溫和的天主教外國傳教士的助手變得喜歡解決問題而且遇到阻力很快就不耐煩。因此幾週前巴夏禮領事來訪時就發生了爭執。那位外交官帶了一份要求清單,他以毫不客氣的語氣朗讀了清單,隻字未提有關太平天國的利益;他只稱其為「叛亂地區」。他認為北京與倫敦之間的條約也包含南京的政府是理所當然的,而且宣布繼續溯流前往漢口。根據新條約這座城市受英國保護,任何情況都不得受到攻擊。除此之外他要求叛軍的所有進一步行動要讓他知道,而且必須徵得他的允許。顯然他認為這是他作為英國人理所當然的權力。兩天之後,洪仁玕與他唯一意見一致的只有他們倆水火不容。漢口的問題沒有解決,但是這是整個戰役的關鍵。

「你何時出發?」菲利普問。

「十天後。」

「這麼快!要離開多久?」

「首先我必須先徵召軍隊,然後只能等,看那個卑鄙的領事搞出什麼名堂。如果英王受阻,那我們就有麻煩了。只要漢口不屬於我們,我們在北岸便缺少防衛。安慶必須從三面夾攻,但是地形相當困難。希望我一年後能回來。」

「這麼久的時間我該做什麼?」

「翻譯的工作不夠嗎?」菲利普猶豫地聳聳肩。雖然他待在南京的時間還不長,但是他知道這裡的遊戲規則。天王自己一個人分配職位,然後又收回成命。拔擢一批人,驅逐另一批人,而理由只有他自己知道。除了最親信的人誰也見不到他。沒有洪仁玕,身為外國人他很難在遍及整個天京的人際關係網絡中立足。而他的朋友則渴望曾國藩視其為真正的對手——這當然只有在沙場取得勝利才行。

隔壁的幾名女子出浴,因為門只有半掩,溫暖潮溼的熱氣使朝著花園的窗戶蒙上一層霧氣。洪仁玕臉上露出微笑,然後轉換話題,也換了語言。「你還會常常想到香港嗎?」他用客家語問。

「有時候,想到夏天時我們五個人坐在我的傳教站前的傍晚。」

「懷念?」

「那是一段美好的時光,我有兩隻手,伊莉莎白也還在……」

「當然,」他的朋友打斷他的話,他的問題似乎不是針對私人的事。「對你們而言是如此,你們是自由的。我想知道當初是否該更早就離開,不必任憑理雅各牧師驅使。」

「他對你工作的器重超出你的想像。」

「因為那些工作對他有利,至於回報他從來沒有想過。」

「我們在這兒做的事,令他感到詫異,他是一名傳教士,」菲利普說。

「再說革命不是荷李活道上的《聖經》研究。」連老朋友也未能為新中國做更多的付出令洪仁玕非常氣憤,致使他一而再重提。他的敏感是壓在他身上的重負所致,或者是他從前隱藏得好?他突然站起來,在窗前來回走。「曾國藩派人去了上海,」他憤怒的說道,「想要說服額爾金伯爵的胞弟,並且與僱傭兵取得聯繫。要是我們去年就拿下那座城市,今天,就不必擔憂了,但是英國人從中作梗。而我們的同僚保持沉默。你看過詹金斯的報告嗎?河上的幾具浮屍就把他嚇到想不起其他問題。外國人何時變得如此嬌氣?兩年前南方有一名法國兵被殺,為了報復有五十名中國人被槍殺——沒有人在乎。我們為全民的未來而戰,然而給敵人造成的一點點傷害,我們都得為自己辯白。」

菲利普嘆了一口氣。「我不喜歡詹金斯,但是他在文章中曾強調革命仍然是基督教中國的唯一希望。」

「總之他寧可我們的士兵伸出臉頰,而不是開槍。他們在上海就是這麼做,結果呢?英國大使自視甚高,甚至連忠王的信都沒打開!寧可喋血戰場。我受夠了討好他們,這只會使他們更傲慢。你的翻譯暫且先不發布。我要看看漢口屬於我們時,他們會如何做。」

「就照你的意思。但是如此一來令剛才的問題更加緊迫了:你不在時我怎麼辦?」他沒說他已經和漢中門附近的印刷廠約時間的事。那可以改期。隔壁已經安靜無聲,那些女侍已經撤退。王府其他部分恢復了生氣,倉促的步伐,走廊上人聲可聞。

「照顧好羅伯茲,」洪仁玕說。

「他越來越瘋狂了。我不知道,以他現在的狀況對我們有什麼用處。」

「我們會找到事情給他做的。」

「你問過天王是否願意放他走?」

「我們談到你,」他的朋友答非所問。「昨天晚上才剛談到。」他站在窗邊一動不動。外面一棵雪松的枝條伸向漸漸變暖和的天空。「聽到你還有一個名字叫若翰,他很驚訝。」

「為何驚訝?」

「沒有人這樣叫你。菲利普。除此之外若翰聽起來就是《聖經》上的名字,他很感興趣。」

「在家鄉大家都叫我菲利浦,新加坡的老師就這麼翻譯了。這重要嗎?如果我自稱若翰,就能早一點見天王嗎?」

洪仁玕搖搖頭說:「此外他想知道,你是否自己砍斷自己的手?」

「我是否自己……我為何要如此做?」

「倘若你一隻手叫你跌倒,就把他砍下來;你缺了肢體進入永生,強如有兩隻手落到地獄。」他如往常用英語引用《聖經》。「我認為他正在等待徵兆。」

「什麼徵兆?」

「新的顯靈,上天的指示。」洪仁玕理了理睡衣,又坐下來。「我們留在原地,還是北征?幾年前我們嘗試過一次,但是被僧格林沁的軍隊擊退。此時是更好的時機?我的堂兄認為,這樣的問題並非人可以決定,而是需要更高的決議。」

「那與我何關?」

「我跟他說,你的手……我想我是用了『犧牲』兩個字,你為了到這兒來,犧牲了你的手。他深思約瑟夫在埃及的故事,法老王的夢境,外來的釋夢者,你知道我說什麼。你的名字在名單上,所以準備好。羅伯茲暫且留在原處。試著讓他開心,我會確保我不在時,你不會遇到麻煩。信任我。」

他投以鼓勵的目光表示談話結束,菲利普收拾好帶來的東西。他的朋友喜歡不帶情緒的告別,這是未曾改變的事之一。「上戰場你自己小心。」他們對彼此點了點頭,然後干王繼續埋首他的地圖,菲利普走了出去。

兩週之後,冬天終於過去了。在早晨的散步中他穿過一片櫻花海,那些櫻花樹沿著城牆迎風搖曳。一陣風吹來,白色的花瓣彷彿遲來的雪花在風中飛舞。暖和的天氣令人心情愉快,然而他仍然覺得天京的氣氛異常的和緩;牆上的報紙沒有任何西方戰線戰勝的消息,令居民困惑。他從城牆上俯視的舊軍營區裡,晾著洗淨的衣物,將就修補好的煙囪冒著煙,但是不見人影。當地人避開這地區因為自攻占以來,到處是瓦礫廢墟。但是最近似乎各路可疑的人馬匿居此處,譬如走私販、逃兵、風水師。據說甚至有菸酒的黑市交易。這在過去無法想像,但是今年春天南京瀰漫不確定的氣氛,人人感到風雨欲來的惡兆。天王不見人,他正等待天父降兆,原本應該進行的改革延遲。菲利普除了偶爾去拜訪以利亞撒.羅伯茲之外無事可做。一年前這名瘋狂的美國人突然出現,而且到處告訴人,是天王親自邀請他來的。也許並非事實,但是有一隻手暗中保護著他,他至今還活著,這是唯一可能的原因。他公開指責太平天國的罪孽,所以現在才會被軟禁在高聳的黃色宮殿圍牆後面,菲利普每次到達大門時,都會感到膽怯。瞭望臺上經過偽裝的射擊孔高過城垛。外圍的建築物裡設有官方辦公廳,內部區域還有一道牆隔開,只有洪氏家族以及女廚師、女侍、洗衣婦、女裁縫一幫照顧萬歲的女人才允許通過。甚至連內部大門的守衛也是女人。他登記並且讓守衛檢查了他攜帶的文件。不久他拿回文件,然後穿過這個公園般的地方。相思樹的樹枝向四方伸展開,綠地上籠罩著午後宜人的寧靜。一艘鍍金裝飾巨龍的船猶如擱淺在「聖愛之門」之前,當初天王便是搭乘這艘船入天京的。羅伯茲的住所坐落在田園風光的池塘上,池塘上長滿蓮花,四周環繞著老樹。有一木板小橋通到入口,兩名女士兵在門口看守那名好爭吵的囚犯。一如往常,屋裡窗簾放下。

「有什麼新狀況?」菲利普問道,同時兩名女兵瞥了一眼他的袋子。

「他需要更多紙張畫他的藍圖,今天早上的咖啡太淡,他急切想要與美國大使談一談。這很新奇,因為他不久前自己還是大使。」兩個女人互相使了一個逗樂子的眼色。每次遇到中國女人如此自信而且不受拘束的與他交談,他總還是感到驚訝。有時他會趁機閒聊,現在他只是點點頭,等她們開門然後走進殿閣。略帶酸味的沉悶空氣迎面而來。一面屏風遮擋住通往後面囚犯睡覺房間的通道。所有的家具都被推到牆邊,到處是畫著教堂的紙張,地板上有一個地方潮溼泛光。他好不容易提高聲音呼喊羅伯茲。天王接見了他從前的老師一次,但是他堅持他必須在他面前下跪,從此以後這個男人遷怒整個帝國。菲利普聽到腳步聲,他緊張的看著屏風。「誰?」羅伯茲咆哮,儘管只有一個人會用英語叫他的名字。

「大人,您知道我是誰。又兩個禮拜過去了。」

根據聲音判斷,囚犯正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

「我來給您請安,此外還想與您討論您是否想獲得一些優待。一週兩次到花園去以及無限量供應紙張。除此之外如果還有您……」羅伯茲的出現中斷他的話。一個短小結實六十出頭的男人。他的光頭就接著肩膀上,使他看起來像隨時準備戰鬥,而事實上他經常發動威脅而且投擲東西。他身上穿著破爛的黑長袍,頭上戴著一頂自製像皇冠的東西。「有人想殺了我,」他咆哮道。

「誰會想做這種事?」菲利普輕聲回答,並且指著羅伯茲額頭上的傷。「您撞傷了?」

「天王!他想除掉我!」囚犯大吼。

「冷靜點,羅伯茲先生。」幾乎每次的拜訪,這位傳教士都幻想著有人要他的性命。菲利普恨不得當面對他說他瘋了。同時他又對這曾經在廣州與肆無忌憚、全面武裝的人口販子戰鬥的人感到敬佩,除此之外他為羅伯茲感到抱歉。最好的辦法是安排他馬上搭下一艘船離開到上海,但是這必須有最高層的允許。「沒有人想傷害您。相信我。安排您暫居此處,理由很簡單……」

「他來找我,」羅伯茲打斷他的話,「到我家。他從來沒有讀過《聖經》,但是在林子裡已經聚集了數百的追隨者。紫荊山的拜上帝教徒。」

「我知道,您提過了。很動人的故事。」

「他衣衫襤褸,我收留了他,並且教了他使徒的話:要穿戴神所賜的全副武裝,就能抵擋魔鬼的詭計。當時他聲稱準備好做任何的犧牲,現在他躲在他的皇宮裡和他那些妓女尋歡作樂。」

菲利普不禁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道:「我不是來與您談過去的事,而是要給您一個機會。若是您為我們的事業更加著力……」

「他為何不自己親自來?」那傳教士如生了根般站在人一樣高的屏風旁劍拔弩張,彷彿與天王的晤面剛剛才發生。他混亂的時間感可能是長期軟禁所致。「他害怕面對他以前的老師?他已經忘了我教他的?弟兄們,你們蒙召是要得自由,只是不可將你們自由當作是放縱情慾的機會。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們的職責是將他帶回正道。」

「羅伯玆先生,天王沒有必要向我們任何人解釋他的作為。」

「我竭力使他擺脫驕傲。結果他做了什麼?寫一本新的《聖經》!其他人尊奉《聖經》,而他寧可改寫《聖經》。」他的嘴唇顫抖,唾液聚積在嘴角。「我們逐字逐句地研讀,我拿著竹籐站在他身後,而他自認知道的更多。現在他不願再奮鬥,他在他的小天堂養尊處優,什麼全副武裝,他早就不在乎他同胞的死活了。」

「您不知道最新的局勢。羅伯茲先生。有一戰役正在進行,長江中游地區將落入我們手中。如果您關心中國受苦受難的人民,請接受我的提議。」

他走到窗戶邊,拉開簾幕,往外看。太陽正下山,溫暖的光芒投在宮殿的牆壁上。即使已經過了半年,有些時刻他仍舊覺得自己如今在南京為叛軍效力似乎很不真實。而且他想知道,有一天他從前的旅伴是否會出現。因為沒法和囚犯正常交談,他也無法確定,波特與羅伯茲是否曾經相識,但是他推測應該是。他再一次開頭道:「在上海最近一支外國僱傭軍成立了。富有的中國人付了很多錢要那些外國人對付我們。他們自稱常勝軍,隊伍主要還是逃兵組成。但是我們擔心情況會改變。英國人有機會影響這場戰爭,但對外仍舊聲稱保持中立。若是這種情況發生,有一天僱傭軍便會出現在我們大門前。我了解您對您目前的情況不滿意,但是您不會樂見此事發生。目前我們最重要的任務在於阻止民兵繼續增加。您有能夠聯絡上的老戰友嗎?」

「上帝不是派我來給一個廣西來的淫蕩農夫傳播鬼話。我一到這,所有東西就被拿走了。他試圖勒索我?我?」囚犯自豪且瘋狂地看著他,下一段《聖經》經文也已經想好了。「所以要站立得穩,不要再被奴僕的軛挾制。告訴那個王八天王,即使是他的囚犯,我始終還是自由的人,而他始終還是罪惡的奴隸。」

「羅伯茲先生,只要您停止做惡意的宣傳,您的囚禁很快就能結束。我們的目標比您當時的目標更高遠。我們不只是想要解救在墨西哥銀礦中做工的苦力,而是要解救整個國家。」他指著四處的紙張。「您認為您精心設計的教堂萬一我們輸掉了還能蓋得成嗎?您不會如此天真才對。」

「為何囚禁我?為何奪走我的《聖經》?」

「您的布道不僅傷害到您自己,但是您可以補救。寫信給您在上海的同胞。在美國英國人是站在奴隸主那一邊——而正好是您在此地幫著國家對抗叛軍?您頭上戴的是什麼奇怪的東西?」

「我的荊棘王冠,」羅伯茲回答。

菲利普壓抑了一口氣。「我讓人給您送紙來。」

「首先,將《聖經》還我。作為傳教士我有權利要回。」

「先寫信,只有履行職責的人才有權利可言。告辭了,羅伯茲先生。」

他走到外面,然後深呼吸。他周圍的宮殿花園閃爍著五彩繽紛的色彩,到處掛著大紅燈籠及標有太平的旗幟,永久的和平。眼前的景象使他平靜下來,但是口中仍殘留陳腐的味道。

探訪羅伯茲是件令人沮喪的事,自從洪仁玕離開之後,那囚犯是他唯一定期接觸的人,但這並沒有使情況變得更好。有時他為如此粗暴對待他而且給他無意義的事做感到羞愧。另一方面,親切友好並不能帶來新時代,而他很難聲稱自己不知道這一點。他仍然經常夢到那趟蘇州之行。所有人必須動手,才能使船在阻塞的河面溯流而上。隨著時間,河中的屍體發出的臭味越來越噁心。當他們到達目的地時,詹金斯牧師已經疲憊不堪,以致他在第一次見到忠王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總之菲利普聽到的狀況是如此。因為他不屬於代表團,所以必須在宮殿的前廳等候,前廳的牆上還留著最近一次戰役的痕跡。陪他等待的士兵是從南方來的客家年輕人,臉孔粗糙,一口爛牙,身上穿著本市最昂貴的絲綢。兩腿張開坐在板凳上,當他們發現有一個外國人竟然懂他們的方言,他們大笑不已。他們的好心情具有感染力。沒過多久,他已經用身上詹金斯借他的西裝換了一件紅絲綢長袍,在掌聲中他模仿了滿清官員的呆板姿態。所有人請他喝他們裝在葫蘆裡的燒酒,並且說起即將到來的偉大西征。他想同部隊一同前往南京的願望,有人稟報了忠王,而且立刻得到允許。幾天之後他們出發。道別時詹金斯同他握手,並請他不要忘記共同的事業。叛軍不想理解三位一體的意義,此點需要傳教士的堅持。滴水可穿石。

「代我問候瑪莉安,」菲利普冷漠的回答。

在船上他是忠王的貴賓。一個四十歲左右幹勁十足的男人,樣子看起來不像對神學有興趣的人。一個上帝、兩個兒子、十誡對他而言足矣。問及會談的過程,他只聳聳肩。那些傳教士做了一些深奧的演說,他在戰爭的混亂中必須建立運行良好的政府。他們經過的蘇州郊區全是一片廢墟,但是船上的人員享受這趟航程,他們心情愉快的與其他船隻上的人聊天,不管對方是否懂他們的方言。

因為河上的交通繁忙,他們第一天只航行了二十里,第二天他們越過太湖,第三天抵達一個小村莊,他們在那兒上岸然後繼續徒步前進,由苦力拖行李,竹轎椅也為忠王及他的客人準備好了,菲利普試圖推辭這樣的禮遇,但是沒有用。他們就此種方式走了四十里,到了晚上,他的臀部痛到他吃完飯馬上就躺床上了。

第四天下午,他們經過丹陽,那兒的士兵正在拆除一座古廟。側面的牆已經倒塌,只有梁柱還支撐著覆蓋磚瓦的屋頂。見到忠王到來士兵群起歡呼沸騰。很快他們被團團圍住,並且受邀參與拆除的最後一步。四名士兵爬到屋脊,繫上牢固的繩索。兩端擠滿了人。所有的人都想拉一把。在響亮命令下士兵開始拉扯,瞬間屋頂在巨大的塵埃中墜落地面。忠王的目光似乎在說:你瞧,我們不是說著玩的。塵埃落定後,士兵搬來一尊之前已經移開的神像。一尊身上穿著鮮豔戰甲,肩上披著紅斗篷的坐像。菲利普得知那是一尊關帝像。圍攻南京的部隊,每個月兩次會來拜神求庇佑。「對他們有用嗎?」忠王洋洋得意的說,同時打量那尊幾乎還不到他腰際的雕像。「敵人的上帝是侏儒,」他大笑說道。隨行的人員當中有人遞給他一把巨劍,他將劍尖往地上一插。「我該如何處置他?」他問。所有人用力喊著:「砍頭!砍頭!」他讓眾人隨意喊了一陣子,然後威嚴的地舉起手。「今天我們當中有貴賓。他遠從香港而來就是為了協助我們建立新中國。你們瞧,他失去一隻手,但是仍然沒有放棄。我們讓他來砍掉這可笑的侏儒的頭,你們說好不好?」

歡聲雷動令菲利普別無選擇。剛開始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用一隻手舉起劍,為了減輕困難,他們將雕像平擺在地上。頭放在一塊扁平的石頭上。圍站在他四周的人安靜下來。他挺起腰桿將劍高高舉起。多年前他曾經站在路障上,揮舞一面黑紅黃色的旗幟,那感覺到至今他仍無以名之——找到自己的位置與任務的感覺。以這一擊成為他一直想成為的人。他享受了片刻的緊張,手勢向下一揮砍下關帝的頭。

從現在起,他成為其中的一分子。

No.155
代理領事亨利.巴夏禮致
女王特派大使弗雷德里克.布魯斯(四月十七日收)
英國皇家海軍科羅曼德號,一八六一年三月二十四日

閣下:

很榮幸向您報告,我兩天前有機會與叛軍領袖會談,說明英國政府的貿易利益。此次臨時決定的會談在漢口下游約五十里的黃州進行(勿與沿海的杭州混淆),在此地我遇到一支叛軍,這軍隊顯然正準備攻打杭州。領導人是一名叫陳玉成的年輕人。因為額頭上的胎記他被稱為四眼將軍。他自豪的讓我知道,他的敵人罵他是四眼狗。而他的正式頭銜是英王。

我相信我突然出現在該地引起轟動。那些大部分來自貧窮地區的叛亂分子,似乎從未見過「洋鬼子」。因此我離開船後到地方巡察時,激動的人群緊隨在後。我注意到三張貼在醒目地方的公告,應該是在占領該城市後不久張貼的:一張是邀請民眾與太平軍交易,第二張是禁止士兵掠奪,第三張綁在兩個被砍下的人頭上——用以警告觸犯第二張公告的後果。我的巡視最後在舊縣衙門前結束,我得穿過夾道列隊的長戟及旗幟,然後有人引領我到英王的寶座前。他身上穿著絲綢黃袍,頭上戴著一頂滑稽上面繡著龍的兜帽,但是給人的印象是聰明甚至充滿男子氣概。

我們交談的語調意外的友善。與我最近被迫在叛亂分子的首都天京所經歷的相比,此次頗為愉快。不像封閉且性格暴躁的干王,英王坦白地說明了他們的計畫,首先夾攻占領武昌及漢口,然後解救位在下游、被湘軍圍困的安慶(他的一部分家人居住在此地)。此乃更大計畫中的一部分,亦即叛亂分子所稱的西征,該計畫旨在將整個長江流域置於他們的掌控之下,幫助他們取得勝利。我只能讚嘆會談對手雄心勃勃的計畫,而且不得不強烈勸阻他攻打漢口。我提出警告,根據在北京新簽訂的條約,我們有權將漢口作為內陸港口使用,毫無疑問我們必定使用此權利。儘管條約中未提及武昌,我認為有必要同樣阻止叛軍占領此城市,因為武裝衝突將破壞當地的貿易。因此我說明我方視僅隔一條河的兩個城市為一體。此一合乎理性的推理似乎給對方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毫無疑問他不太贊同此一結論。但是我向他保證,作為中立國家我們不會企圖影響戰爭的進程,我們完全只考量商業利益。

英王宣稱他擁有十萬大軍,而只有一半抵達黃州。至於他的下一步軍事行動,我無法預測。儘管我希望能夠阻止他進攻漢口,但是據說武昌將由另一支由忠王指揮的軍隊負責,他們此時的位置我無法確定。霍普將軍最近提出的建議也許值得考慮採納,並且規定在所有的條約港口周圍半徑三十里的範圍,禁止叛軍進入。我們可以主張,這是保證我們行使條約中自由貿易權的唯一方法。如此一來便保證了上述視武昌漢口為一體的主張,因為武昌位在漢口的安全範圍之內。

此外黃州據說曾有的四萬人口似乎已經完全逃離。我所見到的房屋皆由叛軍占領居住。儘管他們的服裝荒唐古怪但是行為可算有規矩。我未觀察到士兵間常見的酒醉鬧事,所有士兵融洽相處且如兄弟般團結一致違反禁止掠奪的命令。可憐的中國!沒有任何力量足以阻止叛軍,儘管叛軍的力量足以摧毀舊秩序卻無法建立新秩序。毫無疑問西征將如數年前的北征北京一樣慘敗。中國猶如重病患者,已經不知如何自救,若是有人想擔任大夫這艱難的角色,頂多只能透過下猛藥才能使其痊癒,而且始終得冒著下手過重結束患者生命而不是挽救性命的危險。可憐的中國,確實如此。

明日我將在探訪漢口之後結束這次的考察任務,然後返回上海。若是戰況允許,我希望能在安慶作短暫停留,安慶這城市是戰爭勝負的關鍵,同時決定了亞洲病夫的命運。若是湘軍在此地取得勝利,中國或許有可能擺脫叛亂這膿瘡。然而目前看來似乎是外國人,尤其是英國商人,在供給被圍困的人民糧食,從而延遲甚至阻擾了戰爭的轉機。我們是否以及如何勸阻我同胞勿在以此種犧牲國家長期安定的方式謀取其短期利益,這或許值得考慮。

永遠忠實於您的
哈里.巴夏禮

《野蠻人之神:太平天國》

多麼可悲啊,這場革命本該創造出全新的中國!西方觀點書寫「太平天國」的傑出小說;國外讀者驚嘆:原來中國曾有過基督教革命!

滿清的迂腐,西方的傲慢,文化的誤解。面對時代巨輪,野蠻的究竟是你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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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羅馬哲學家和政治家西賽羅曾說:「沒有書本的房間就像個沒有靈魂的軀殼。」現在,就從值得細閱的書本裡節錄精彩的文章,在這裡開始進入書的世界,尋找文字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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