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寧
【世界革命的腦鈣化-列寧】
本文摘自《君王、疫疾、世界史:看疾病與大規模傳染病如何扭轉歷史,改變人類命運的方向》
作者: 羅納・D・葛斯特(Ronald D. Gerste)
譯者:彭菲菲
出版社:創意市集
連經驗豐富的病理學家聽到這個聲音都會覺得詭異。當鑷子觸碰死者大腦的動脈時,聽起來竟像是刮在一塊石頭上。圍在驗屍台四周的專家幾乎從未看過一個五十三歲的患者能有如此嚴重的動脈硬化。然而,當病理學家橫切頸部的大動脈,並觀察橫截面時,他們對看到的景象更加感到不可思議。維克多.奧西波夫(Victor Osipov)教授表示:「左部頸動脈的直徑窄化到只有刷毛這麼細才能穿過。腦幹的動脈也一樣窄,開口大小只有一個大頭針那麼大。」其他血管包括腹腔動脈和冠狀動脈也有大量的動脈硬化沉積物(鈣化)。
我們可以想像在場法醫的情緒有多複雜。他們必須說服自己這位躺在驗屍台上的人,不僅讓自己國家的命運發生戲劇性的轉變,而且無人能及地影響了二十世紀整個世界的歷史。他的腦部因為血液供應嚴重受限,形成過早衰老導致的動脈粥狀硬化(vorgealterter Arterioklerotiker),所以大腦幾乎無法運轉。這位死者是佛拉迪米爾.伊里奇.烏里揚諾夫(Wladimir Iljitsch Uljanow),又稱列寧。
在場驗屍的每位醫生都很清楚,這位蘇聯的創建者不只過去幾個月受中風折磨,他的健康狀況明顯長期受損。列寧在如此狀態下所完成的工作,先撇除政治立場,實足讓人欽佩,或是該令人感到驚駭,因為他創造的系統,在他生前以及系統存在的七十年間墜入谷底,似乎也反應在他生命末期的生理與精神層面。
值得注意的巧合是,這位國家創始人(他所創立的國家將在二十世紀成為美國世界政治對手)於一九二四年一月二十一日去世,只比美國總統伍德羅.威爾遜早了十三天,而且兩人都患有的血管病理變化的疾病,會不定時侷限他們的行為與執政能力,同時雙方都對公眾保密自己身體和精神上的不穩定狀態。如果說威爾遜的病史(如前面章節所述),尤其是在總統任期的最後一年半算是被對外保密,那列寧的病史對外長期以來就像是蒙上了一層紗。
當他和布爾什維克奪權上台後不久,蘇聯的意識形態就開始謳歌這位革命者。在他一九二○年四月歡度五十歲生日的那天,黨、國家以及他們所控制的媒體和機構都一致歌頌慶賀,其「範圍以及庸俗程度都非同尋常」,一位現代列寧傳記作家維克托.塞貝斯蒂安(Victor Sebestyen)如此描述。如此一位天才,全體勞動人民的父親,一個命中註定為人類造就幸福的使者,根本無法用幾乎一半沒有血液供應的大腦來完成他所有的英勇事蹟,因此,列寧的部分病理報告一直到蘇聯解體後才公布。然而這份後來才公開的資訊,加深了人們懷疑這位革命領導最不齒公開的病情,應該不只是高度的動脈硬化。一種讓非醫學人士甚至到了今日都感到噁心的疾病,竟發生在一位「斷絕所有感官享樂的創新者」身上,人們試著從各傳記中尋找兩者之間的蛛絲馬跡。
對於一位還未達高齡的人,為何他的血管和腦幹會有如此明顯病變的疑問,不斷引發以下的論點:列寧患有梅毒,而且他的中樞神經系統的確有神經性梅毒的臨床現象。雖然可以找到一些線索支持此論點,卻沒有確鑿的證據。列寧從一九○○年開始流亡海外,到慕尼黑、蘇黎世、日內瓦、巴黎和倫敦等城市十七年之久,只有在一九○五年第一次俄國革命之後曾短暫返回國內。根據共產黨的版本,列寧終生為了革命奔走,好將俄國從沙皇的統治中解放,不過他其實是位富家子弟而非苦行僧。病理學家懷疑他可能是在巴黎時,從妓女那裡感染了梅毒。一八九五年,當時二十五歲的列寧旅行歐洲數月後,在瑞士的療養院休養了兩週,入院休養的原因(剛好是造訪巴黎後幾個星期)是頭痛與失眠。列寧晚期從國外請了幾位專科醫生,其中也包括來自漢堡埃彭多夫(Eppendorf)醫院的德國神經病學家和梅毒專家農內(Max Nonne)教授。當他被人問及造成列寧惡劣健康狀況的原因時,他給了一個十分神祕的答案:「人人都知道我被找去治療哪種腦疾病。」生理學家伊凡.巴夫洛夫(Iwan Pawlow,即著名的巴夫洛夫反射發現者)對列寧的主要病症則毫不懷疑,他形容:「列寧是典型的漸進性麻痺患者。」漸進性麻痺是一種進一步的癱瘓,也是神經性梅毒的典型現象。
兩名參加驗屍的病理學家認為列寧的大腦清楚顯示有神經性梅毒的跡象,然而官方驗屍報告(至少有三到八種不同的版本)卻刪除了他們的簽名。蘇聯檔案解密後,人們發現了健康人民委員尼古拉.塞馬什科(Nikolai Semashko)曾明確指示首席病理學家阿列克謝.阿布里科索夫(Alexei Abrikossow),讓檢驗結果顯示所有病症明顯與梅毒無關。
並非所有列寧傳記的作者都採信以下這個檢驗結果。那是列寧去世兩年前所做的梅毒血清篩檢(Wassermann Reaktion),當時篩檢結果呈陰性,或者更謹慎地說,據稱是陰性,因為蘇聯領導層無疑也會掩蓋或捏造這種顯示可能有性病感染的證據。還有一種完全合理的原因可以解釋列寧為何會有嚴重的動脈硬化,那就是遺傳使然。他的父親也是因為動脈硬化而英年早逝,除此之外,列寧的兄弟姐妹也患有動脈硬化症。不過我們沒有理由因為某種可能的情況(血管鈣化)就排除另一可能(梅毒)。當我們在討論列寧的兄弟姐妹時,也必須提到一位對列寧往後的經歷產生了決定性影響之人,他就是年長列寧四歲的亞歷山大.伊里希.烏里揚諾夫(Alexander Ilyich Ulyanov)。一八八七年他因為參與策劃暗殺沙皇亞歷山大大帝未遂而被絞死,那年他才二十一歲。對列寧而言,那是他對沙皇政權仇恨以及對極權統治鬥爭的開始。這位獨裁統治的沙皇與他的妻子、四位兒女和三個僕人最後於一九一八年在葉卡捷琳堡(Jekaterinburg)被布爾什維克分子謀殺。當代傳記作者評估此行動不可能未經列寧的同意發生。
無論列寧有任何例如頭痛和失眠等健康問題長期困擾他,他都以巨大的毅力和堅定的信念克服,他同時堅信革命會來到俄羅斯,而自己會成為革命的動力以及精神的領袖。這場革命不會像一九○五年那樣半途而廢,當時固執的沙皇尼古拉二世和統治(以及剝削)人民的貴族圈子很快就扭轉了議會制以及諮議立法功能(Duma)。而這場革命也不會像一九一七年二月的中產階級革命導致沙皇退位,進而終結了統治三個多世紀的羅曼諾夫王朝。當美國總統威爾遜以煽情的詞語慶祝「偉大與慷慨的俄羅斯人民加入了為自由而戰的隊伍」時,列寧毫不掩飾自己對這位有類似命運的美國總統的蔑視:「好一個偽君子和沒肩膀的人」的確,列寧的革命是不一樣的。十月革命標示著一個新時代的到來,對歐洲歷史上造成的後果可能可以與法國大革命相提並論。
俄國的十月革命之後,「紅軍」與保守勢力的「白軍」之間爆發血腥內戰,列寧除了這些意識形態不同的敵人之外,在其他同樣崇尚信仰社會主義的俄羅斯人中也有敵人存在,其中之一就是范妮.卡普蘭(Fanny Kaplan)。一九一八年八月三十日晚上,這位二十八歲的女子趁列寧在一家工廠對工人進行演講時,用左輪手槍對他近距離開了三槍。兩位當時的名醫,弗拉基米爾.羅扎諾夫(Wladimir Rozanow)教授和弗拉基米爾.薄荷斯(Wladimir Mints)教授立即被召到克里姆林宮。一枚子彈卡在列寧的肩膀上,第二枚更為危險的子彈打穿肺葉,距離主動脈僅一英寸,卡在了鎖骨。兩位教授幫列寧清理傷口,提供氧氣罩,然後用繃帶包紮,但是他們並未進行手術,可能是因為那或許會讓這位蘇聯領導人命喪手術台上。直到四年後,醫生才從他的肩膀上移除一顆子彈,而另一顆則留在他體內直到過世。當時手術是由一位德國外科醫生朱利葉斯.博查特(Julius Borchardt)進行的,而列寧的親信懷疑這位革命家頭痛加劇的原因是鉛中毒。范妮.卡普蘭在槍殺這位她稱為革命叛徒的男人四天後就死了,她被當時的蘇聯情報局(Tscheka,KGB的前身)直接正法,而沒有起訴審判,也成為一個列寧政府如何詮釋「正義」的典型例證。
列寧逐漸從槍傷恢復,但是他的健康狀況從一九二一年初開始惡化。呼吸急促,胸口和腿時有疼痛,顯示他的血液循環不良。除此之外,他的精神狀況也不穩定,尤其無法忍受雜聲,所以他關掉了電話的鈴聲。一九二二年五月二十六日,他中風了,好幾個星期無法做任何簡易動作,筆跡也變得難以辨認。雖然後來他的情形逐漸改善,癱瘓症狀卻依然存在。年底將至,列寧陸續發表了幾場公開演講,這些行程讓他感到非常疲憊。一九二二年十二月十三日至十五日,列寧又連續中風兩到三次,也有傳言是七次。一週之後,列寧詢問當時已經升任布爾什維克領導班底的史達林(Joseph Stalin)是否可以「基於人道理由」給他毒藥。史達林預期自己會是列寧的繼任者,事實也證明會如此,然而他拒絕讓列寧同志實現安樂死的願望。
列寧越來越少出現在公眾場合,蘇聯政府持續以他的名義頒布命令,他甚至越來越少直接參與。一九二三年三月十日,他又遭受了一次嚴重的中風,這次列寧失去了語言能力。對於一位曾經能用令人振奮的演講集結無產階級群眾的人而言,這無疑是最糟的打擊。人們將他移往莫斯科南部約三十公里處的高爾基(Gorki)市,住在曾屬於一位工業鉅子的靜謐莊園休養。從一張在那裡拍攝的照片中我們看到,列寧坐在輪椅上,像是無意識地凝視著鏡頭。他在那靜養了十個月,作為一名天生的老戰士,他偶爾會表現出輕微的好轉跡象,這使他的妻子納賈(Nadja)保持謹慎樂觀的態度,「有時候,我開始希望康復並非毫無可能」。
高爾基在蘇聯時代成為眾人朝聖之地,《南德日報》(SüddeutscheZeitung)記者徹克怡(Sonja Zekri)形容列寧在該處成為世界革命的首要照護案例,著實貼切。可以探訪列寧的人也越來越多由史達林決定。一九二四年一月二十一日,列寧當天早上喝了蔬菜湯,下午四點左右又發生中風,不過那也是他的最後一次。當晚快七點時,這位用紅色字母刻寫歷史的人去世了,紅得像他揮舞的革命旗幟與他的黨旗,也紅得像他統治六年裡淌流的鮮血。
許多論點認為列寧相對較早的死亡把歷史導向完全不同的方向,他們認為假使列寧沒有血管硬化問題,而能繼續擔任國家首腦地位一、兩年的話,蘇聯有可能會變得迥然不同,我對此論調不予苟同。蘇聯在那位不受歡迎的繼任者史達林的統治下,百姓因為暴力與恐怖政策,以及執政當局直接與間接造成的饑荒而死傷慘重,但是國家本身卻成為了世界大國之一;相對的,列寧在較短的時間裡所造成的死亡人數即已達到數百萬,酷刑、古拉格監獄(Gulag)和大規模屠殺等事件在當時都已開始,並都是得到列寧的批准。他對持不同意識形態者毫不留情,同時倡導採用恐怖手段以達到政治目的,他已為史達林鋪平了道路,讓史達林只須堅持走下去。
《君王、疫疾、世界史:看疾病與大規模傳染病如何扭轉歷史,改變人類命運的方向》
身處在二十一世紀的我們,看似擁有一定程度的醫療衛生條件和社會發展,然而當未知疫情來襲,人類是否有能力阻擋還是將再度被黑暗吞噬?史詩級災難將再次重演或是迎來一個截然不同的結局?作者根據強大的醫學及歷史專業知識,以有別以往的角度重新解構世界史,從微觀到宏觀,從過去到現在,帶我們重新思考未來,迎接更好的可能。
圖片來源:
- Revolutionary leader and founder of the Soviet Union, Vladimir Ulyanov Lenin: 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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