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1年的安慶之戰


【叛亂、革命、戰爭】
本文摘自《躁動的亡魂:太平天國戰爭的暴力、失序與死亡》
作者:梅爾清(Tobie Meyer-Fong)
譯者:蕭琪、蔡松穎
出版社:衛城出版

十九世紀中國的這場內戰,常常被寫成一部傳記,講述一位夢想家如何掀起第一場革命運動的故事。一八三七年,來自中國南方腹地廣東省的失意考生洪秀全陷入幻覺,恍惚中見到了令他不安的幻景。六年後,他從幾年前由傳教士手中得到的一部基督教小冊子裡,為這些幻景尋得了解釋。他聲稱自己是天父的次子,也就是耶穌的弟弟。他在家鄉廣收信徒,並從一八四四年開始,在廣西山區發展出一個融合基督宗教和民間慣例的體系,替他日後挑戰強大的王朝秩序奠定了基礎。

一八五一年一月,在對官兵贏得了一場決定性的戰役後,洪秀全自封為「太平天國」的「天王」,這一舉動相當於宣告一個獨立政權成立。太平軍由廣西向北殺出一條血路,佔領沿途的戰略城池要地。謠言四起,沿長江而下傳到了三角洲乃至更廣的地方,引起焦慮與不安。

一八五三年,太平軍佔領並定都於明初舊都南京,並將之更名為「天京」。他們推行新的貨幣和曆法,宣揚自己的宗教,並構想了從未徹底實施的全新政府制度與地權制度。他們還把民眾組織成生產與戰鬥單位,並依性別來隔離劃分。

太平天國操弄著一種初生的漢民族主義:他們在宣傳上將清朝直接妖魔化,用「妖」字開頭來稱呼清廷,藉以挑戰滿人、朝廷官員及機構的合法性;他們還刻意屠殺滿人駐防地的平民。

在建都後的十一年間,儘管內鬥幾乎摧毀了太平軍,但他們還是同清軍、地方團練、地方駐防與外國傭兵對抗,爭奪領土與稅收。

由於地方頻繁反覆易主,平民及其賴以為生的基礎設施受到嚴重的連帶傷害。在十四年太平天國戰爭期間,清帝國二十四個省份當中,有十六、七省深受其害,其中又以長江沿岸遭受蹂躪最甚。

一八六○年南京左近清軍江南大營崩潰後,太平天國在土地肥沃、商業化程度高的長江三角洲成功佔領了不少主要城市。從一八六○年到一八六四年湘軍攻陷天京的幾年間,連天烽火給此處的物、人都帶來災難性後果。清廷及其盟友也刻意將敵人非人化。湘軍的創立者曾國藩便在試圖剷除太平天國時,將他們形容為儒家文明之敵。

交戰雙方為了餵飽膨脹的軍隊及團練,不得不四處打劫;同時,由於百姓也能被徵募為兵或是供給敵方物資,雙方都對平民百姓施以暴力。隨著戰事延續,戰鬥也變得愈來愈弱肉強食、難以預料、混亂無比。隨著雙方都開始以徹底殲滅敵人為目的,這場戰爭也變得更加險惡。

一八八一年,《無錫金匱縣志》的編纂者提到,戰爭摧毀了清朝幾百年來在人民心中建立起的和平願景,也標誌著一個時代的終結:「雖卒憑藉黃靈湔除腥慝,而數百年之保聚蹂躪無遺。其虔劉焚掠之慘,亦前此所未有也。」

他們指出,戰爭之下,無錫幾乎無人倖存。成片民居化為殘垣破瓦。一度繁榮的縣府所在地只剩兩成民居保留下來。編者寫道,被毀的房子中,有兩成為太平軍所焚,一成被盜匪破壞,而其他的,也就是大部分被毀的房子,損毀於搶奪戰利品的團練鄉勇之手。陸續回到縣城的難民發現自己無家可歸;外地來的人也在看到一片瓦礫後,決定走為上策。因此,即使是在太平軍被鎮壓十五年後,也就是一八八○年代初期,縣城的人口依然稀疏,而縣官也因沒錢修復縣署,必須在民宅辦理公務。

徽南廣德州的州志修纂者這樣概述當地的戰爭經驗:自庚申(一八六○)二月賊竄入州境,出沒無時,居民遭荼,或被殺、或自殉、或被擄,以及餓殍疾病,死亡過半。存者至於無可托足,皆遷避於南鄉篁竹堡。堡民負險擁眾,其地倚山,四面環抱,廓其中而隘於路口,故易守。賊屢攻不克,益壯其聲勢。最後為賊酋洪容海率黨攻破,大肆屠戮,居民無得脫者。庚申至甲子五年中,民不得耕種,糧絕,山中藜藿薇蕨都盡,人相食,而瘟疫起矣。其時屍骸枕藉,道路荊榛,幾數十里無人煙。州民戶口舊有三十餘萬,賊去時,遺黎六千有奇,此生民以來未有之奇禍也。

這段話用一系列套語來形容這場災難,描述了食物匱乏如何讓人由吃榖物至吃野草、再至食人;這種固守成規的敘事與意象在各種體裁的戰爭記載中都是典型的手法。戰後許多作者都採用了修辭形式以及文學典故來描寫他們的經歷;這意味著我們應該小心,不要只把他們的作品當成是對客觀事實的敘述。然而,我們也不該矯枉過正地將之全部視為虛構。我們不該也不能以法律或科學的標準來苛求這些樣板語句,它們的功用是讓作者能以耳熟能詳的方式表達戰爭的慘烈程度。許多與這段記載相似的記述,並不告訴我們某地死了多少人,或是告訴我們這個地方戰後的景狀。然而,這段記載卻(用其目標讀者看得懂的方式)揭示出,在廣德(就像在許多其他地方一樣),戰爭的破壞力既毀滅了生命,也毀滅了景觀。

很多當時的人都提到,這場戰爭中的苦難難以言喻,而且和《廣德州志》的編纂者一般,他們認為戰爭造成的破壞也是史無前例。對很多人來說,「苦難」及「損害」塑造了他們的戰爭經驗。然而,就像那些殉難者一樣,這一時期承受的損害、精神創傷與毀滅後來就被忽略、或被刻意遺忘。在我們藉以理解現代中國史的敘述典範裡,罕有痛苦、道德矛盾,以及模棱兩可等面向的地位。檢視這場戰爭對人產生的後果,或許能夠改變我們對於這個時代的理解,迫使我們重新思考我們一貫以來過於重視革命、國家、民族,以及那種將當時的人劃分為要麼效忠於「太平」、要麼效忠於「清」的簡單粗暴做法。對很多當時的人而言,效忠的意義既不絕對,也非常不穩定。

無論在國內還是國外、過去還是現在,中國十九世紀中葉這場戰爭從來沒有被用中立的態度討論過;它的命名無可避免地蘊含著政治立場。在這一點上,它與美國內戰很相似,後者也有著許多種稱呼,其中大多都對應到不同的政治陣營與地域關係上。清廷及其盟友以「髮賊」、「髮逆」來蔑稱他們的敵人,以「長毛」來貶稱其軍隊,即便這個對手在政治、領土上都已確立政權,清廷在稱呼上也從不承認這一事實,以免長其氣燄。朝廷也稱其為「粵匪」、「粵寇」,因為這場運動的領導人和最初的追隨者都來自於廣東、廣西兩省。這場戰爭也被稱為「洪楊之亂」(因為太平軍的兩名領袖一位姓洪,一位姓楊)或「紅羊之亂」。

目擊者將他們的經歷稱之為「劫」,將其與佛教中帶來的末日災難相提並論,或是把自己描述為生活在烽火連天的時代。支持叛軍的人們一開始把他們的團體稱為「拜上帝會」;而當他們氣勢如虹之後,便將其改稱為「太平天國」。這一稱謂包含了中國與基督教經典中各自用來指涉烏托邦的語彙(「太平」與「天國」)。

在一九四九年中共革命建國以前,這場事件同時並存著正面與負面的稱呼,並會因當下的政治需求或作者的立場而被選擇性地使用。在中國,在半個多世紀裡對這場戰爭最常用的稱呼是「太平天國革命運動」。而在英語世界,我們無意間(至少是未經思考地)採用清朝的角度,幾乎一直都稱其為「太平之亂」(Taiping Rebellion)。

十九世紀中葉並存著幾種相互衝突的稱呼:親太平軍的外國人稱其為「起義者」(insurgents)或「革命者」(revolutionaries);而我們今日幾乎無可避免地採用的「叛亂」(rebellion)一詞,則反映了當時英、美決心與清朝同一陣線的立場。

基於戰爭造成的平民傷亡程度以及交戰雙方所說要「滅絕」對方的用語,或許更恰當的說法,是稱其為一場「全面戰爭」(total war)。若根據這場戰爭的打法,我們也許可以稱其為反叛者與鎮壓者之間的戰爭,或是「內戰」(civil war)。採用內戰一詞,也讓我們不再把這個十九世紀的中國案例當成一個奇異或獨一無二的特例,而看到在許多方面,它與不同時間、地點發生的其他事件都具有可比性。藉由將之重新命名為內戰,我們也可以重新聚焦於戰爭造成的損害和破壞上,而不只是關注一個人及其信眾所持的那些奇特願景或意識型態。

內戰一詞可以讓我們摒棄潛在的價值判斷,並超越那些將國家重要性置於個人及集體苦難之上的敘述,超越那些橫掃一切的政治與道德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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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躁動的亡魂:太平天國戰爭的暴力、失序與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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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透過方志、傳記、詩集、外交文獻與傳教士報告,帶領讀者看見這些刻痕,看見當時人們最切身的經歷:失親之痛、對官府失能的憤怒,以及摻雜腐臭氣息與夢魘畫面的可怖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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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羅馬哲學家和政治家西賽羅曾說:「沒有書本的房間就像個沒有靈魂的軀殼。」現在,就從值得細閱的書本裡節錄精彩的文章,在這裡開始進入書的世界,尋找文字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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