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人的朝拜(十七世紀畫作)
【慶典時間】
本文摘自《諸神的起源:四萬年的信仰、信徒與信物,見證眾神世界史》
作者:尼爾.麥葛瑞格(Neil MacGregor)
譯者:余淑慧
出版社:聯經出版公司
跟薩哈人的節慶模型相比,一張印著聖誕老公公送禮物的普通商業聖誕卡似乎不是一件可以端得上抬面的物件,畢竟薩哈人的模型可是有許多用古代西伯利亞猛瑪長牙雕刻的人物雕像。不過話說回來,這張聖誕卡也像這組模型一樣,清楚記載了宗教節慶擅於改變自身以適應政治和經濟發展的非凡力量。
我們在幾部福音書裡都看不到耶穌究竟出生於夏天還是冬天,一直到那三位從東方來的賢士出場,福音書這才提到耶穌出生現場的情景。不過,福音書雖然提到三賢士帶來了黃金、乳香和沒藥等禮物,但並未確切說明他們是在耶穌出生之後多久到訪。所以一直以來,大家都有一個疑問:聖誕節為何是在12月25日?這一天究竟是如何成為聖誕節的?
「奴隸會成為主人,主人會變成奴隸」-這句話並不是某種激進的宗教或政治信條,而是指薩圖納利亞(Saturnalia)-羅馬農神節-的其中一個重要特色。顧名思義,農神節是以農神薩圖恩(Saturn)之名舉辦的慶典,時間是每年的12月7號到23號左右。這是羅馬最受人期待的節日,詩人卡圖勒斯(Catullus)曾提到這個節日是「所有日子當中的精華」。農神節一到,不論是在羅馬共和時期,還是後來的帝制時代,人們都會響起這樣的歡呼:
「太棒了!農神節到了!」這時,家人會齊聚一堂,一起享受美食並交換禮物-通常是陶器製品或小蠟像。奴隸會得到主人的款待,甚至與主人共桌進食。在諷刺作家盧奇安(Lucian)的筆下,農神薩圖恩自己是這麼描繪這個節日的:
在我的節日裡,嚴肅的事務一概禁止:不准做生意。你就一直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就好;你只管大聲喧鬧、玩骰子遊戲、任命新王、招待奴隸大吃大喝、脫光衣服唱歌、拍手跳舞⋯⋯偶爾把燻黑的臉浸在冰水裡清醒一下-在我的節日裡,你該做的事就是這些。
這真是12月底最讓人期待和喜愛的羅馬慶典。禮物、遊戲、停止工作、陪伴家人。隨手取得的酒讓人們的談話越加順暢,幫助人們忍受他們的親戚,就像我們今日會說的:「聖誕快樂!」
挪用早期宗教節慶來解釋聖誕節的起源是個簡便的方式,可以藉此解釋聖誕節舉行的日期和種種習慣,但是事實並沒有這麼簡單。迪爾梅德.麥克庫洛赫(Diarmaid MacCulloch)是牛津大學教會史的教授,根據他的說法,不管是聖誕節的起源還是人們何時開始慶祝這個節日,兩個問題至今都還沒有一個確定的答案:
我們不知道耶穌何時誕生。基督教的習慣是把耶穌的出生設定在一年最黑暗的季節;很自然地,我們會覺得這樣的可能性極高,因為這段期間有許多節慶,其中之一就是羅馬人的農神節。然而話說回來,關於農神節的一切,我們也同樣所知不多。再來,這段時間其實還另有一個節日:無敵太陽神節(Sol Invictus)。不過這個節日的出現有可能是因為隨著基督教的逐漸普及,並成為羅馬人的威脅,焦慮的羅馬皇帝才鼓勵人們慶祝這個非基督教的節慶,以此抵消基督教徒當時所做的一切。
聖誕節有可能開始於公元第3世紀,所以這是一個很古老的節日。但是我們也可以確定這個節日與《聖經》無關。後來某些新教教徒指出這一點,並試圖取消聖誕節,他們認為你可以名正言順地辦一個新教式的復活節日,因為復活節的日期可以依《聖經》的記載推算出來,但聖誕節是個外來節日。就實際層面而言,他們當然是對的:聖誕節並不是早期教會會慶祝的節日。
宗教改革之後,大部分新教教會持續慶祝聖誕節,視之為重要節日,就像羅馬天主教會那樣。但是清教徒非常不喜歡這個沒有《聖經》依據的節日,因此在兩百多年的時間裡,聖誕節始終是個宗教、政治論爭的核心議題。考慮到聖誕節在現代社會廣受歡迎的程度,這個事實還真讓我們覺得訝異。1620 年,朝聖先輩抵達美國之後,他們堅持在聖誕節工作,因為聖典並未提到這一天可以不工作。在克倫威爾(Cromwell)執政時期,因為英國國會議員大多數成員是清教徒,所以英國禁止慶祝聖誕假日-儘管民眾極力抗議。到了1660年,聖誕節才隨著皇室的回歸而解禁。1640 年,蘇格蘭議會廢除了被認為有危險的天主教節日-基督彌撒,並把這個主要於隆冬舉辦的慶典移到新年;對許多蘇格蘭人而言,這個節日至今依舊存在。一直到1958 年,聖誕節在蘇格蘭依然是個普通的工作日。
所以,現代人歡欣慶祝的聖誕節,還有與這個節日相關的所有熟悉意象究竟是如何形成的?一般來說,普通民眾在形塑宗教慶典時所扮演的角色,幾乎和聖職人員一樣重要。宗教慶典極容易受到民眾的影響,而且幾乎馬上反映大眾的品味轉移,因為民眾會從許多不相干的源頭尋找、添增與吸收新的元素(我們將會在第十七章的難近母節〔Durga Puja〕看到這一點)。當然,這種廣收眾納的能力是宗教慶典得以存活、並持續履行其社會功能的重要因素。在中世紀,由於受到聖畢哲(Saint Bridget)的文字影響,人們在很大的面向上重新想像西歐的聖誕節,使之符合時代改變中的靈性關懷(見第十八章)。現代版本的聖誕節也在很大程度上受到通俗作家、政治和經濟改變的影響。迪爾梅德.麥克庫洛赫的解釋是:我們現代過的這個聖誕節是19世紀的發明,而且有許多發明是來自紐約。想當然爾,清教徒的先輩們對這一點一定會覺得十分訝異。
因為受到清教文化的薰陶,早期北美的新教教會實際上是不過聖誕節的。但是獨立戰爭結束之後,美國人希望替他們的新共和國創造一個新的節慶日曆,而負責統籌的那群人當中,有一或兩組人專精古老的歐洲傳統。當時的紐約人重新撿起自己的荷蘭根源(藉此與英國的殖民主義分庭抗禮),於是就採用了荷蘭傳統的聖尼古拉斯(Saint Nicholas)節日。事實上,聖尼古拉斯本來是駐土耳其南部的麥拉主教(Bishop of Myra),但他的名字後來漸漸改變成聖特卡拉斯(Sinterklaas)。儘管歷經了宗教改革,這位屬於早期教會的主教還是在尼德蘭(Netherlands)存留下來,而且成為大眾歡迎的人物,後來甚至成為美國聖誕節日的主要角色。漸漸地,他的形象也產生變化;他越來越不像主教,反而慢慢變成一個歡樂的老人。而且他的名字也再一次經歷轉化,變成聖誕老公公(Santa Claus);事實上,聖誕老公公是一個誕生於美國,再從美國傳向全球各地的節慶人物。
根據荷蘭傳統,聖尼古拉斯是在每年的12月6日,即他的瞻禮日前夕,騎著馬,帶著禮物去送給每一個(乖)小孩。在北美,大約在1800年左右,他的這個在當時已增添一種反英魅力的送禮行動被延遲幾個星期,使之與聖誕節同時。聖誕節是當時所有信奉新教的北美基督徒(除了清教徒之外)都會大肆慶祝的節日,不論是在自己家裡,或是在教會。傳統上,荷蘭的聖尼古拉斯/聖誕老公公是騎著馬,帶著助手黑彼得(Black Peter)到各家各戶派送禮物。但美國人也改變了這項特色;他們決定把聖尼古拉斯跟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北歐隆冬傳統結合起來。最後讓人驚異的成果是,這位來自古代地中海的主教獲得了一支北極的馴鹿隊。
這個新英格蘭人發明的、有點古怪的傳統很有可能就一直維持這樣。不過到了1823年,事情產生了另一個轉變。當時,住在紐約的神學教授克拉克.摩爾(Clement Clarke Moore)把這個宗教節日大雜燴寫成了一首詩:
聖誕節的前夕,屋子裡靜悄悄,大家都已安歇,連老鼠都睡了;聖誕襪好好地掛在壁爐旁邊,希望聖尼古拉斯很快就會來到。
毫無疑問的,這是一首打油詩。但是由於節奏明快,容易記憶,因此這首詩很快流行起來,成為大西洋兩岸的暢銷作品:
到那時,我的眼前會出現什麼景象?一輛小小的馴鹿車,八隻小小的馴鹿,跑得如此輕快迅速,後面還跟著一位老駕駛,他一定就是聖尼古拉斯。
從此,這首詩就在英語世界的聖誕節留下了印記。從此在大西洋兩岸,這個慶典的焦點就轉移到孩子身上。聖尼古拉斯駕著馴鹿車派送禮物的畫面成為慶典的重要部分,而現在這個節慶也和禮物產生密切的聯繫-聖誕購物風潮於焉開始。摩爾甚至還給聖尼古拉斯的八頭馴鹿一一取了名字:歡歡(Prancer)、小舞(Dancer),小妞(Vixen)等。一百年之後,從聖誕購物這個活動誕生了第九隻馴鹿, 也就是最著名的魯道夫(Rudolph)。1939年, 美國的蒙哥馬利百貨公司(MontgomeryWard)推出了一首促銷小曲,用來刺激聖誕節的購買風氣。從此以後,魯道夫的紅鼻子就一直閃耀至今。
美國人重新發明的聖誕節在1820年代被英國人熱烈地接收,並進一步將之發展開來。就各方面而言,接下來的這些新發展也還是一樣令人驚異。這一切主要得力於狄更斯(Charles Dickens)在1843年出版的小說《聖誕頌歌》(A Christmas Carol)。這部描寫吝嗇鬼史古基(Scrooge)的短篇故事是一本暢銷書,第一年就售出十三版。更重要的是,這個短篇故事從此影響了英國聖誕節的所有層面,特別是英國傳統的聖誕大餐。英國聖誕大餐的主角本來一直都是鵝,但是史古基改過遷善之後的第一個動作是去買一隻大火雞送給他貧窮的書記鮑伯.克瑞奇(Bob Cratchit)。從此,火雞成為所有家庭的聖誕大餐首選,「火雞不情願為聖誕節投票」也變成一句諺語。
更重要的是,狄更斯提到聖誕節是一年當中,富者應該記起他們對貧者的責任的時刻,或誠如史古基慷慨的侄子所說的:「男男女女似乎一致同意打開他們原本關起來的心,想到比他們低下的人,將之視為一群也會跟著他們走向墳墓的同伴,而不是另一個注定要走向其他旅程的生物品種。」狄更斯的看法是,聖誕節除了是個宗教節日,也是一個促進社會和諧、慷慨行善,讓所有階級團結一致的節日。這個想法在維多利亞時期的倫敦引起很大的迴響,尤其在工業化的都市。到現在我們依然還可以感受到這種迴響。今日英國人為了幫助社會弱勢而捐出的善款,通常會在聖誕節達到最高峰。
就像所有節慶,聖誕節一年年地重複,但也一年年地進展,因為每一個獨立的慶典都有意無意地與每一個其他的慶典產生共鳴,呼籲人們反省。就像史古基的遇到過去、現在和未來聖誕節精靈,毫無疑問地,他和他的讀者都被拉進那個形塑每一個個人生命的循環之中,在其中扮演他們必須扮演的角色。這個循環將會持續下去,遠超過每個人的生命,將世世代代的人連結在一起。當史古基在聖誕節的早晨醒來,已經改變了的他提出一個新的、溫暖人心的智慧見解:「我會住在過去、現在,還有未來。」這正好就是舉辦慶典的重點所在。
19世紀還為現代聖誕節增添另一個特色,而這個特色讓我們的慶典與西伯利亞恩薩赫節的世界產生了連結。許多北歐的宗教傳統中,人們認為長青的針葉樹可以透過根、樹幹和支幹來連結冥界、地界與天界。人們會在針葉樹的支幹掛上閃亮的、刻有圖騰的裝飾物-這原本是一個象徵,代表地面的神靈力量。斯堪地那維亞和德國兩地的人民有一個習慣:他們會搬一棵長青樹-原始森林的一部分-回家過節。這個習俗在維多利亞女王和亞伯特王特王子的影響之下,也在英國流行起來。把這個傳統從科堡(Coburg)帶回英國的是亞伯特王子。1848 年,《倫敦圖文新聞報》(Illustrated London News)刊登了皇室家庭的聖誕節全家福照片:在溫莎堡裡,這對皇室夫妻與他們的小孩圍在一棵長青樹旁。這張照片在英國全國激起熱烈迴響。這一年,革命震撼了整個歐洲,最後導致法國皇室倒台。也許是這個原因,這張照片刻意把皇室家庭拍得不像皇室,反而讓他們看來像他們的人民-幾乎就像任何一個可敬的中產階級家庭。他們的聖誕樹到處受到人民模仿,只要買得起,大家都會在家裡擺上一棵聖誕樹。一個家庭造就了和諧的社會團結。
聖誕節這段漫長的融合過程,這是最後一步了,我們的聖誕卡和我們的現代聖誕節慶體驗至此終於完成:最受人歡迎的一個中亞宗教節慶與古代羅馬的假日重疊,接著再吸收了德國的自然崇拜成分,接著這一切在紐約被重新塑造,譜成曲子,最終導致全球的百貨公司在聖誕節期間都會在樓梯旁邊搭一個聖誕老公公的人工洞穴,讓小孩可以進去玩(聖誕老公公到底是什麼時候得到那個的?)
清教徒反對聖誕節,因為這個節日沒有《聖經》的依據。現代的批評家則把批評火力集中在自我耽溺和商業氣息太重。然而迪爾梅德.麥克庫洛赫認為這種批評沒注意到一個基本重點:
聖誕節向來都相當重視物質的層面。這話的意思是:聖誕節一直就是關於好好享樂的節日。這一點向來都是個問題-中世紀教會的道德家總是痛斥淫蕩的跳舞這類活動。這是慶典的問題所在,慶典永遠都有個雙面性格。慶典有其神聖的一面,如果你要聲稱那是一個宗教慶典。但是慶典如果有什麼好處,那就是慶典也總是會滲入普通人的生活。人們擁有一段歡樂的時光-這就是為什麼人們會記得慶典,願意持續舉行慶典的原因。
令人意外的是,聖誕節在今日竟然充滿宗教氣息。許多平日不上教堂的人,他們會在聖誕節去教堂做禮拜。他們把這個節日和一個引人入勝的概念連結在一起-他們認為這個節日與一個對我們十分重要但又無助的嬰兒有關。人們喜歡教會處理這個概念的方式。值得注意的是,在聖誕節期間,所有教堂看起來都比平日滿,甚至比紀念耶穌上十字架的受難日或紀念耶穌死而復生的復活節還滿。對平日不上教堂的人而言,後面這兩個節日是一個比較難以同理的概念。聖誕節則比較容易讓人接受,那是因為這個節日說出了某些我們無從躲避的深奧道理:我們生來都是無助的,新生是一個值得慶賀且帶來巨大喜悅的時刻。
不管在英國的隆冬或在西伯利亞的仲夏,宗教慶典一直都在重新調整。但是此種調整不是出於權威人士之手,而是人民合作的成果。這些宗教慶典讓我們思考我們自己,讓我們想起那些年年在同一個時刻留在我們身邊的人。我們大部分人都記得童年時期度過的聖誕節-不管這個節日換上什麼樣的名字:恩德爾節(Eids)、狄瓦利斯節(Diwalis)或漢努卡哈(Hannukahs);我們也記得那些跟我們一起過節的人,雖然那些人現在已經不在人世。同樣地,我們預期我們的兒孫也會持續慶祝聖誕節,即使我們已經不在世間;我們預期他們也會重新肯定我們一起共享的傳統,還有我們自己在這段時間裡的短暫停留。
BBC Radio 4和大英博物館攜手合作,由前大英博物館館長、知名作家尼爾.麥葛瑞格執筆撰述。全新觀點切入人類的信仰,以物件、地景和儀式活動,探索宗教對於人類社會的重要性和歷史意義。超過200張精美全彩圖像,透過珍貴的物件、藏品、繪畫、地景、歷史照片,構成一部信仰的敘事史。
圖片來源:
- Adoration of the Shepherds: Wikimedia Comm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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