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鬍子」西比歐的墓棺,上面用拉丁文刻著他的墓誌銘。


【「好皇帝」?「壞皇帝」?】
本文摘自《SPQR:璀璨帝國,盛世羅馬,元老院與人民的榮光古史》
作者:瑪莉‧畢爾德
譯者:余淑慧、余淑娟
出版社:聯經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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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提比流斯到康莫達斯這段將近兩百年的君主專制時期,羅馬總共出現十四位皇帝,創立三個王朝:關於這幾位皇帝的標準事蹟,通常都聚焦在描寫皇帝本人的美德與惡習,或描寫皇帝的濫用與善用其專制權力。如果沒有以下這幾位皇帝的故事,我們很難想像羅馬史的面貌;例如尼祿皇帝的這幾則故事,一是「彈琴坐觀羅馬焚毀」──精確說來,這是指西元六四年羅馬發生了一場大火,但是身為皇帝的尼祿只顧彈里爾琴,非常不負責任;再來是他讓他的母親坐上會解體的船,想藉此把母親淹死,只是後來事蹟敗露,未能如願(一場結合了巧智、殘酷與荒謬的謀殺);另一件則是他折磨基督徒,彷彿他們是羅馬發生大火的禍首──這是羅馬面對這個新宗教最初的、幾次零星的暴力回應。不過,帝王各有各的暴虐方式,版本眾多,尼祿不過是其中一例。

康莫達斯雖然貴為帝王,卻喜歡打扮成格鬥士。有一則故事提到他揮著一顆鴕鳥的斷頭,威脅坐在競技場前排的元老;這件事常被提出來,用來說明腐敗的君主專政,展現專制君主的荒謬暴行。有一位目擊證人承認當時的場面讓他極為害怕,但另一方面也深覺可笑,所以他不得不拔下頭上戴著的桂冠的幾片月桂葉,塞進嘴裡,免得笑出聲來。隱居在卡布里島(Capri)的提比流斯的行為也頗怪誕。據說他在游泳池游泳時,喜歡僱用一群男孩(「小魚兒」)在水底嚙咬他的生殖器。這個事件常被人提出來,當作帝王性剝削的事例。一九七○年代,導演鮑伯.古喬內(Bob Guceione)在電影《羅馬帝國豔情史》(Caligula)裡,曾經重現這幕情景。令人覺得毛骨悚然的是圖密善(Domitian)的故事,因為他竟把施虐轉變成個人的消遣。據說他會自己關在房間裡,用筆慢慢殺死蒼蠅,藉此消磨時間。有一次有人問:「有誰在裡頭跟皇上在一起?」他的一個聰明的侍臣答道:「連一隻蒼蠅都沒有。」

偶爾我們也會看到幾個描述傑出帝王德行的例子。奧理流斯寫的《沉思錄》,大部分內容雖然都很老套(「別以為你可以活上一萬年,死神就在你頭上徘徊」),但是到今天還是有仰慕者買他的書;發揚他的思想的人也不少,包括那些教人自助的導師到美國前任總統柯林頓(Bill Clinton)皆是。圖密善的父親,即維斯巴西安(Vespasian)的見解也相當著名。繼誇張奢華的尼祿之後,維斯巴西安在西元六九年登基。尼祿揮霍成性,但是維斯巴西安據說十分擅於管理國家財富,甚至連人尿都要課稅──人尿是古代洗衣業和染布業重要的一項材料。我們確信他當時不曾說出這句相關的俏皮話:「錢不會發臭。」(Pecunia non olet.)不過現在這句話通常被視為他的至理名言,而且這句話也挺能傳達他的精神。此外,他也擅於刺破帝王──包括他自己──的矯情。西元七一年,他辦了一次勝利凱旋式。慶祝會結束後,據說他說了這句話:「這麼一把年紀了還想舉辦凱旋式!可見我是個多麼愚蠢的老人!」那時他站在一輛戰車上,在凹凸不平的路上走了一天,而當時他已經六十一歲了。

在羅馬史上,這幾位皇帝被刻畫得十分鮮明。但是這些引人入勝的細節──包括他們如何揮動托加袍來遮蓋禿頭,卻會妨礙我們提出更基本的問題,就像那些我們在蓋猶斯的故事底層看到的問題。皇帝的傳記對羅馬史的研究到底有多大的用處?羅馬帝國的歷史以帝王(或王朝)作為斷代的單位,這麼做究竟有何用處?我們今天所認識的羅馬帝王,其形象到底有多準確?帝王的個性又能解釋什麼問題?帝王的品格是好是壞,這究竟有什麼差異?誰會覺得有差異?

古代的傳記作家、歷史學家和政治分析家當然認為有極大的差異。他們往往把書寫的重點放在諸位帝王的缺點和失敗,偽善和虐待狂,有時候則擺在他們堅決的耐心或幽默。蘇埃托尼亞斯著有傳記作品《羅馬十二帝王傳》(The Twelve Caesars),描寫凱撒到圖密善這幾位皇帝的事蹟,甚至還包括西元六八年到六九年那三位在位時間極短的皇帝。書寫的大部分重心是放在那些具有說明意義的軼事上(我在前面引了幾則),他也花了大量篇幅描寫細微末枝的細節,例如皇帝的飲食習慣、服裝風格、性生活,當然還有皇帝們的機智言語,從他們講的笑話到最後的遺言一併收錄。我們是從這本書才知道原來提比流斯長了粉刺、克勞狄斯時常有消化不良的困擾、圖密善喜歡跟妓女去游泳。

塔西佗固然比蘇埃托尼亞斯理智多了,但是他也對帝王個人的細節問題深感興趣。他是個成功的元老兼歷史學家;在他那部描寫羅馬最初兩個王朝(寫到圖密善為止)的作品裡,他提出了古代流傳至今、探討政治腐敗最直言不諱的分析,雖然書寫此書的他已經處於一段安全距離之外,亦即西元二世紀初圖拉真在位期間。他顯然有意著墨於大局。他的《歷史》(Annales/Chronicles)描述朱里亞─克勞狄王朝幾位皇帝,即提比流斯到尼祿之間的歷史。

書一開始,他就寫道:「打一開始,國王就一直統治著羅馬城(Urbem Romam a principio reges habuere)。」這句話只有六個拉丁文,但卻直接挑戰了帝國意識形態的根基,挑戰了羅馬皇帝的堅持──他們自認為他們不是舊日王政體制的餘緒。雖然如此,塔西佗仍不時會提到寶座上那群皇帝的個人性格,包括他們犯下的罪行。這裡有個例子。尼祿試圖利用會解體的船來謀殺母親阿格麗皮娜,塔西佗嘗試美化這件事,將之寫成非常具有巴洛克風格的故事。他加入一個細節,用以顯示人的天真和帝國的無情。在他筆下,我們看到阿格麗皮娜勇敢地游向岸邊。但是她那位快要溺死的侍女為了自救,大聲喊出「她」才是皇帝的母親。結果這個情急之下說出的謊言馬上讓她一命嗚呼,死於尼祿親信的刀下。

羅馬史的現代書寫傳統向來以這樣的方式來表述,即圍繞著皇帝的好與壞來寫。吉朋的《羅馬帝國衰亡史》在一七七六年分冊出版以後,從此對後代歷史學家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在導入主題之前,吉朋簡短地回顧了專制統治的早期階段,亦即從提比流斯到康莫達斯之間的歷史,他特別挑出幾個西元二世紀在位的皇帝予以讚美。他那段格言式的話十分經典,充滿了十八世紀學者的自信。這句話到今天還是時常有人引用:「如果有人被召喚出來,要他指出在世界的歷史裡,有哪一段期間人類的處境最快樂、最繁華,他一定會毫不遲疑地挑選從圖密善死後到康莫達斯即位的那段時期。」從此以後,這段時期被稱為「賢君」時期;而這段時期出現的幾位好皇帝是:聶爾瓦、圖拉真、哈德良、庇烏斯(Antoninus Pius)、奧理流斯、維魯斯(Lucius Verus)。

吉朋認為這幾位君主的個性和威嚴「令人不由自主地產生敬意」,而且他們也「樂於欣賞自由的意象」。他的結論是:這幾位帝王唯一的遺憾一定是心知不稱職的繼承人(「某個放縱的年輕人或嫉妒的僭主」)很快就會出現,毀了一切,幾乎就像他們的前任帝王在過去所做的那樣。而這幾位前任帝王是:「憂鬱固執的提比流斯,脾氣暴躁的卡里古拉,軟弱的克勞狄斯,肆意揮霍且性情殘暴的尼祿,……膽怯且沒有人性的圖密善。」

對這段長達近乎兩百多年的羅馬史下此結論,這未免過於專斷。吉朋所處的時代,歷史學家習慣做出判斷,「毫不遲疑」;他們一般上也相信羅馬是一個比他們自己存活的時代更美好、更適合居住的地方。然而這些想法也會讓人誤入歧途。理由很多。一來前述幾個君王並不容易納入任何標準的、模式化的形象裡。吉朋自己也承認,他最愛的其中一位君主哈德良難以歸類──他既是一個完美的君主,但也是個自負、任性、殘忍的人,就和好猜忌的暴君沒什麼不同。這段文字如今已經很少人會加以徵引了,因為那會破壞格言般漂亮的確定性。吉朋會如此寫,顯然他是知道哈德良處死建築師一事。原來哈德良與建築師針對一項建築設計意見不合,結果他二話不說就把建築師處死了。如果這是真的,那麼這與蓋猶斯的濫用皇家權力可謂不分軒輊。

至於那群哲學家皇帝的現代仰慕者,如果他們曾認真思考他殘暴的另一面,或許他們就不會覺得奧理流斯有那麼值得仰慕了。奧理流斯向來以個性溫和著稱,但他在建造個人的紀念碑柱時,曾很自豪地沿著碑身,蜿蜒而上地刻上他鎮壓日耳曼人的場景。這根紀念碑柱至今仍然矗立在羅馬市中心,雖然現在較不知名,但是當年他建立此碑的用意顯然有意和圖拉真的碑柱一較高下,因為這根碑柱蓋得稍微比圖拉真的碑柱高一點點。

在描述蓋猶斯惡行的各種故事中,我們也發現了另一個問題:辨別事實與幻想的困難。古代紀事當中,有許多關於皇族成員的過失的描寫;這些描寫當然顯現了某些令人難忘的見解,反映了羅馬人的焦慮、懷疑、偏見。羅馬作家究竟如何想像他們的壞皇帝如何暴露他們的壞,這類作品同時也告訴我們很多羅馬文化中的假設和普通的道德標準。游泳池裡的性活動令他們──還有我們──特別感到噁心;他們討厭對蒼蠅施以暴行(這點頗令人驚訝)──不過這或許是個訊息,顯示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是如此微不足道,以至於圖密善不能將之變成嗜好,予以施虐。但是如果要作為反映帝制現實的證據,這些紀事卻十分混雜,其中混有準確的報導、誇大的描寫和純粹的猜測,而且幾乎難分難解。

王宮大門後面發生的事,通常都是祕密。有些事會洩露出來,有些聲明會公開宣布,但大部分時候,四處流傳的都是各式各樣的陰謀論。把一件近乎悲劇的翻船意外改寫成搞砸了的預謀殺人案,這並不需要花很多力氣──但是塔西佗如何知道阿格麗皮娜侍女那些愚蠢的心思?我們稱為都市傳奇的故事到處流行。多少是一模一樣的軼事、看似脫口而出的錦言妙語出現在不同君王的傳記裡,例如「沒人會相信有殺害皇帝的密謀,除非皇帝已死」這句諷刺的話到底是誰說的?圖密善?還是哈德良?或許他們兩人都說過。又或許圖密善先說了,然後哈德良予以重複。或許這只是一句方便的、關於高處不勝寒的陳腔濫調,隨便任何一個皇帝都可能說出口。

更為普遍的現象是:政權轉移的方式會影響到皇帝如何被寫入歷史;為了配合繼任者的利益,他們的政治事業和性格也會被重新定義。羅馬歷史的基本規則是:那些被暗殺的君王──例如蓋猶斯──都會被妖魔化;那些壽終正寢的,且有兒子和繼承人──不管是親生的還是收養的──繼承其王位的君王則一定都是賢君,一定就是慷慨慈愛的角色。這類君王一心為羅馬效力,不太在意自己個人的利益。

近年來,這些考量促使一群勇敢的修正論者嘗試為某幾位最惡名昭彰的惡魔皇帝正名,嘗試恢復其聲譽。現代歷史學家筆下的皇帝──尤其尼祿,看起來比較像個受害者,而不是那個又自戀又弒母的重度縱火犯。按照傳統傳記,據說他在西元六四年屢次縱火,目的是欣賞火景,同時清出空地來建造他的豪華皇宮,亦即金宮(Golden House)。如此詆毀他的,是他的繼任皇帝維斯巴西安及其建立的弗拉維王朝(the Flavian dynasty)。然而據修正派史家指出,發生火災之後,羅馬提出的災民救濟方案,尼祿是這些方案最大的贊助者──這一點就連塔西佗也是承認的。

至於他那座寬敞豪華的新宮,據說裡頭的擺設十分奢侈,還包括一間會旋轉的餐廳。雖然如此,號稱節儉的維斯巴西安和他的兒子們並不排斥這座王宮,甚至還占據一部分作為他們的新家。有一特別的現象是,西元六八年之後,即尼祿死後的二十年裡,羅馬帝國東部地區先後出現三個假尼祿,他們都帶著里爾琴,宣傳他們就是尼祿,他們還活著,並未自殺,並試圖以此取得權位。他們很快都被處決掉了。但是這些騙局顯示在羅馬境內其他地區,尼祿是個受到人民歡迎的好皇帝。如果他真的是人人痛恨的惡魔,不會有人假冒他來求取名利。

歷史研究中,這樣的懷疑心態是健康的。但是此種研究忽略了一個重點:不論來自蘇埃托尼亞斯或其他古代作家的觀點如何,皇帝個人的性格和素質其實對帝國大部分的居民、對羅馬歷史的基礎架構及其主要的發展並沒有關係。

皇帝個人的性格與素質或許與羅馬城內某些菁英有關,例如皇帝的顧問、元老們、在皇宮裡頭工作的人。就日常業務的層面來看,跟少年皇帝尼祿周旋遠比跟在他之前的克勞狄斯或在他之後的維斯巴西安令人厭煩得多。至於長期不在羅馬,退隱在卡布里島的提比流斯,或者旅遊上癮者哈德良(他時常到羅馬各個行省旅行,出門在外的時間遠多於在家的時間),這對那些在行政工作跟皇帝有直接相關的人應該會造成巨大的影響──包括蘇埃托尼亞斯,有一度他曾擔任過哈德良的祕書。

不過,對於那些不在這個狹窄圈子裡或不住在羅馬城的人來說,誰當上皇帝,皇帝的個人習慣和癖好顯然跟他們一點關係都沒有(住在羅馬城裡,至少個別皇帝的慷慨有可能會直接惠及街上的男男女女)。我們也完全看不到任何跡象顯示皇帝的性格會對羅馬的政府模式產生重大的影響,不管在羅馬本土還是在行省政府皆然。如果蓋猶斯或尼祿或圖密善真的如史家所描繪的那樣不負責任、施虐成性而且行止瘋狂,這對羅馬政治和帝國的運作也沒有什麼影響,或者完全沒有任何影響。在那些寫得又晦澀又張揚的醜聞事件和雞姦故事的背後,在吉朋充滿精心打造的格言當中,藏有一個非常穩固的統治結構和一組非常根深柢固的問題和張力,瀰漫著這整段時期(我們即將在下一節看到這一點);要了解帝國的統治,我們必須去了解的是這些問題、張力與結構,而不是統治者個人的習性癖好。畢竟到最後,沒有任何一匹馬真的當上了執政官。

《SPQR:璀璨帝國,盛世羅馬,元老院與人民的榮光古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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