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索不達米亞新月沃土範圍


本篇文章獲 Zannanza’s History Channel 授權轉載,原文發表於此

引言

在很久很久之前,有一片肥沃而遙遠的土地叫美索不達米亞,在這裡流敞著幼發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兩條偉大的河流,曾經有很多偉大的國王和偉大的帝國在這片土地上崛起和衰亡。有關於它們的故事代代相傳,傳作一時佳話。在古代的近東世界,只有最強大帝國的國王能夠享受「偉大的王」的稱號,這些偉大的王享有國際上的聲譽和尊敬,而且他們都是國際政治上的重要參與者。而被稱為偉大的王的帝國,就只有著名的埃及、亞述、和巴比倫。

然而在美索不達米亞的西北面,在一個現代被稱為土耳其的地方,存在著另一個偉大的帝國,然而這個偉大的帝國的存在就只有很少人知道。他們的歷史同故事被迷霧所掩蓋,他們的輝煌事跡完全被歷史所遺忘。這個帝國的名字叫:西臺帝國。

跟閃米特人種的亞述和巴比倫不同,西臺帝國是屬於印歐人種,就好像邁錫尼希臘一樣,而他們講的語言跟今日的英文有親戚關係,同屬印歐語系的語言。在西臺帝國極盛的時代,他們的領土由西邊的愛琴海岸延伸到東邊的幼發拉底河,由北邊的黑海延伸到南邊的敘利亞,覆蓋今日土耳其的大部分和黎凡特北部。時間是公元前13世紀,這個是一個屬於英雄的時代,和荷馬史詩同期。

西臺的中心地帶是位於安納托利亞中部的高原,在這裡,紅河(Kızılırmak)彎曲流入北邊的黑海。這裡的地形乾旱貧瘠,而且土地呈現出棕褐色調,這是因為這裡的泥土富含氧化鐵的原故。亦都因為這個原因,西臺人是最早研究出從赤鐵礦中提煉出金屬鐵的民族,亦都是世界最早進入鐵器時代的民族。第一眼望見,這裡已經跟埃及、美索不達米亞肥沃的河谷地形很不同。由於缺乏大河的滋潤,很少人會預計到這個地方能夠誕生出一個偉大的文明。

然而即使是如此,從公元前17世紀到公元前13世紀,西臺人仍然頑強地在這裡生存繁衍,他們用智慧和堅強的意志成功克服了嚴酷的自然環境,並成功創造出一個被認為是不可能的文明。惡劣的環境中誕生出堅毅不屈的人民,正因為如此,西臺人以其紀律同勇敢善戰聞名於世。事實上,他們曾經有過一個輝煌的戰績:他們的軍事行動曾經將這支強大的軍隊帶到巴比倫的城門外,而他們亦都曾經跟偉大的古埃及帝國並駕齊驅。

我現在要講的就是這個偉大帝國的故事,一個屬於鐵血帝國西臺人的故事。

法老王的對手

19世紀末期,當舒里曼正忙於對Hisarlık土丘進行考古發掘的同時,在地中海另一邊的埃及,1844年考古學家對古埃及神廟銘文的翻譯(註:1822年古埃及的聖書體文字首次被翻譯)帶來驚人的發現。歷史學家從卡納克(Karnak)的銘文中知道,在拉美西斯二世(Ramesses II)時期,曾經有另一強國在東地中海的勢力強大到有能力跟埃及正面交鋒。在埃及的記錄中,這失落的古國名叫Khatti,由偉大的國王所統治。當時這發現令歷史學家為之震驚,因為能跟埃及並列的帝國,只有巴比倫(Babylonia)和亞述(Assyria),後兩者都在美索不達米亞留下了大量的遺址,且它們的事蹟均被記錄在希臘、羅馬、及猶太人的史學著作中。而Khatti這個理應跟以上兩國至少實力相當的大國,卻是如鬼魅般完全消失在歷史上。希羅多德和弗拉維.約瑟夫的著作中沒有隻字提及,只有埃及神殿牆上的名字提示它曾經的輝煌。

謎一樣的文字

1880年,在埃及的考古遺址出土了一批的泥板,泥板記載埃及新王國時法老王的外交書信。泥板,是古代常用的書寫媒介,文字以蘆葦筆書寫在濕的粘土上,然後風乾或加熱烘乾後成為耐久的泥板。在埃及新王國時期,外交書信絕大多數以一種寫在泥板上的楔形文字(cuneiform script):阿卡德文(Akkadian)書寫。當時阿卡德文在近東世界的地位等同今日的英文,是國際外交的通用語。但考古學家發現,除了阿卡德文的泥板之外,法老的外交書信當中,存在少量神秘而無法解讀的文字。直至1893年,寫有謎一樣文字的泥板再次出現在考古學家的視線內。法國考古學家Ernest Chantre在土耳其中部安納托利亞高原的一條小村Boğazkale進行考古發掘時,無意中發現不少泥板的殘片。當消息傳返歐洲後,語言學家很快發現土耳其中部所發現的泥板,和埃及所發現的未破譯楔形文字泥板很可能是同一種文字。有見及此,德國考古學家Hugo Winckler及君士坦丁堡博物館館長Theodore Makridi於1905年遠離地中海的海岸,前赴貧瘠的土耳其中部,尋訪神秘的、刻有謎一樣文字的泥板。

從左到右:法國考古學家Ernest Chantre,德國考古學家Hugo Winckler及君士坦丁堡博物館館長Theodore Makridi

湮滅的古國

1906年,懷著無數未解的疑問,Hugo Winckler抵達Boğazkale遺址,正式的考古發掘隨即展開。很快考古團隊就在衛城山(Büyükkale)西坡發現數以千計的古代文件泥板。泥板上的銘文出現「偉大的王,赫梯的王」一類語句。越來越多的證據令Hugo Winckler有理由相信,龐大的遺址在某段時期曾經是一座政治、經濟的樞鈕城市,很可能就是一個龐大帝國的行政中心。在此之前,歷史學家從不知道安納托利亞中部曾經在青銅器時代晚期存在過雄霸一方的帝國,關於這個帝國存在的一切記憶都徹底消失在歷史長河中,直到Hugo Winckler的考古發掘重新喚醒埋藏於沙土下的歷史記憶。

Hugo Winckler對一號神殿(大神殿)及衛城山(Büyükkale)的考古工作一直進行到1907、1911、1912年,截至當時為止,出土的泥板數量竟有萬塊之多!在一號神殿以及重要的公共建築群,考古學者發現了多個存放泥板的檔案館,以及曾經被烈火焚燒的證據。在公元前12世紀城池殞落的時候,許多重要的建築物曾經被人故意縱火,但火同時烤硬存放於木架上的泥板,令大批泥板在倒塌的屋頂下被保存下來。在古代近東考古史中,只有其他遠古帝國的首都曾經出土如此之多的泥板。Boğazkale遺址的重要性呼之欲出,因為此時考古證據只指向一個可能性,Boğazkale遺址曾經是古代一個幅員遼闊大帝國的首都。

發現大量泥板的一號神殿(大神殿)平面圖

哈圖沙

從阿卡德文字書寫的泥板書中,考古學家知道這座城市名叫哈圖沙(Hattusa),楔形文字寫法是:

它是西臺帝國(Hittite Empire,又譯作赫梯帝國)的首都。哈圖沙的地理位置,作為一大國的首都,可謂令人感到困惑莫名。首先,哈圖沙位於氣候嚴酷的安納托利亞高原,遠離海岸或是河流,而是深入內陸。在古代將城市建在這等地方,將面對嚴峻的物流供給以及施工困難。到底是甚麼驅使他們,曾經繁盛的帝國的主人,將都城建立在這種地方?我們沒有確切的答案。然而遺址本身險要的地勢,城高牆厚的特點,令我們懷疑挑選此地的真正目的是要防範外敵進攻。

哈圖沙城高牆厚,圖上為復完的一段城牆,高11-13米,這樣的城牆總長度達9公里,而且城由外至內以城牆劃分為多層區域,最內的衛城山被重重包圍,以青銅器時代的標準,是銅牆鐵壁,牢不可破

考古學家亦發現哈圖沙城內先進的供水設施(在《羅馬是怎樣建成的》第一季,筆者大約提及過西臺首都哈圖沙的水利工程)。西臺人非常重視衛生,城內的供水基建在同時代具有世界領先的地位。上城(upper city)內的大型的儲水設施針對乾旱的氣候防患未然,陶土燒製的水管將清水供應到城內七座清泉裡。令人讚歎的防禦工事,加上大量的儲水和儲糧設施,令哈圖沙能夠應付同期最猛烈、持久的攻城戰。但除此之外,我們對於這個帝國的一切都近乎一無所知。能威脅到埃及在近東的統治,首都建在遠離近東權力中心的安納托利亞內陸,西臺到底是個怎樣的帝國?西臺人到底又是個怎樣的民族,要解開西臺帝國的大謎團,就必須破解他們的語言,別無他法。

現在吃麵包和喝水(Nu Ninda-an ezzateni watar-ma ekuteni)

泥板書寫所用的,是源自蘇美爾的楔形文字(Sumerian cuneiform),所以每個文字的發音都是已知,但是每句背後的意思卻是不明。情況就如,一個懂英文的人,面對同樣以拉丁字母書寫的芬蘭文,即使知道讀音卻可以完全不明白意思。正因為這個問題,雖然考古學家發現大量泥板,然而由於泥板上的文字未能被解讀,它們就形同歷史沉默不言的見證人。萬塊沉默不言的泥板,始終未能為考古學家帶來更多重要線索。另一個重要突破,也就是對神秘文字的破譯,將永遠改變我們對安納托利亞在古代近東世界國際政治形勢所扮演角色的認知,亦將為安納托利亞西北端的特洛伊疑難帶來全新的角度和線索。

首先嘗試對泥板進行破譯的,正是負責考古發掘的Hugo Winckler,然而他終其一生並沒有完成這項重要的工作,於是破解楔形文字的重任,就旁落在奧匈帝國維也納大學的捷克藉語言學家Friedrich Hrozný身上。Hrozný留意到KUB Vol. 13 No.4泥板(分類編號為CTH264.A)第二欄第70行一段有趣的銘文。

這句的發音,以拉丁字母轉寫是:Nu Ninda-an ezzateni waatar-ma ekuteni。Friedrich Hrozný嘗試從這句開始入手,Ninda是從阿卡德文中的借字,即麵包的意思,尾綴的-an是賓謂格(accusative)。Friedrich Hrozný留意到一個很奇怪的字,即句中第四個字:wa-a-tar。

wa-a-tar,會令你聯想起甚麼?

正常來說,所有人都會聯想到英文water,水的意思。對Hrozný來說,他有可能即時聯想到的是德文Wasser,同樣解水的意思。但這樣令人感覺非常奇怪,一種滅絕3,100年的語言,難道會跟現代英語和德語有共通的詞彙?

CTH264.A泥板,內容為予神殿職員的工作指引。此泥板是幫助語言學家破譯西臺文字的關鍵。

懷著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的精神,Hrozný假設這種文字:西臺語跟現代的英語和德語有親戚關係,即同屬印歐語系(Indo-European Languages)一個大類的其中一分支。他嘗試將句中其他字詞跟其他已知印歐語的生字進行配對。從其他句字中,Hrozný推敲ezzateni和ekuteni的尾綴-te-ni是第二身雙數動詞的意思。Nu是瑞典語中的Now,ezza跟德語的essen(食)發音非常相似,而eku則近於拉丁語aqua(水),通過如此抽絲剝繭,Hrozný發現他成功拼出一句意思完整而合邏輯的西臺句子:「現在(你)吃麵包和喝水」。沉寂了3,000多年的聲音,終於再度發聲。1915年10月,Hrozný向外界公佈他的發現,他的發現旋即震驚世界。通過對西臺語的語言學分析,Hrozný清楚知道他發現的是世界最早的印歐語(Indo-European Language),研究結果最終於1917年發表,他的結論被廣泛接納。截至1930年為止,許多的西臺泥板已經被翻譯,而在這些譯文當中,歷史學家竟找到跟西臺歷史甚至《荷馬史詩》所記載的特洛伊戰爭有關的驚人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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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1. Burney C. (2004) Historical Dictionary of the Hittites, pp.45-48. Scarecrow Press.
  2. Beckman G. (1996) The Hittite Language and its Decipherment. C.S.M.S. Bulletin 31. Retrieved from he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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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膠登及連登會員,網路博客、聚言時報專欄作家,筆名來自公元前十四世紀期間,被西臺帝國國王蘇庇路里烏瑪一世派往埃及迎娶埃及王后安克姍海娜曼卻神秘消失在兩國邊界的西臺王子塞那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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