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爾明罕藏品中的宗教器物。西元260年左右,這批器物被放入圖中的陶鍋,然後埋在諾福克郡。


【多神的福氣|一神的力量|地方的神靈】
本文摘自《諸神的起源:四萬年的信仰、信徒與信物,見證眾神世界史》
作者:尼爾.麥葛瑞格(Neil MacGregor)
譯者:余淑慧
出版社:聯經出版公司

延伸閱讀:【諸神的起源】從羅馬的農神節到基督教的聖誕節,這個節日代表甚麼?

多神的福氣

隨著帝國擴大,羅馬諸神也出口到各個新的行省,許多神殿也在各行省興建起來,方便信徒在當地為諸神舉行獻祭。但羅馬諸神並不是一群忌妒的神,祂們出口到各地也不是為了改變異教徒的信仰。戰敗地當地的神祇並沒有被羅馬諸神取代,而是繼續留在當地,讓當地人民自由敬拜。有時候,當地神明亦有可能得到「邀請」,得以進駐羅馬萬神殿,有些神祇甚至還擁有羅馬人特地專為祂們蓋的神殿,例如常常出現在希伯來聖經裡的黎凡特(Levantine)神明巴力(Baal),還有來自安納托利亞的女神西比莉(Cybele)。其實羅馬人這麼做已經很久了。一開始擴張領土的時候,羅馬人也同時接手鄰近城鎮的神明,使之加入羅馬諸神的行列。在北方,羅馬人接納戰敗國伊特拉斯坎人(Etruscans)的神明,在南部則接收義大利南部希臘各聚落的神祇。早在雷電之神朱庇特遇見英國塔拉尼斯神的數百年前,祂已經和希臘的閃電之神宙斯合為一體,就像米娜娃在這之前也已經和希臘的智慧女神雅典娜合而為一。

羅馬人興建的萬神殿,供奉許多不同文化的神明(位於意大利羅馬)

當兩位神祇來到英國的菲爾明罕時,祂們早就已經擁有雙重國籍。羅馬人征服埃及之後,許多當地的主要神明-包括伊西絲和歐西里斯-也在羅馬建立了神殿。這是羅馬人吸收與整合他們日漸擴大的領土、人民和各種風俗習慣的方法。這種方法讓他們在地理和文化上都可以持續地重新調整自己,並在精神上與羅馬帝國境內幾乎所有地區保有聯繫。一旦完成征服行動,政治和宗教這兩種事實上難以切割的元素隨即開始邁步前進,而且通常是一種寬容的、全部接納的邁進-唯一的例外是主張一神論的猶太人(我們即將在第二十七章看到這個例子)。根據瑪麗.畢爾德的解釋,羅馬人不僅把公民權賜給戰敗國的人民,也把公民權給了戰敗國的神明:

羅馬對待戰敗國的神明,一如他們對待戰敗國的人民。當他們征服一個地方,他們會賜給該地人民某種形式的公民權-他們接納戰敗國的人民,使之成為羅馬公民。當然這有一部分是在展示羅馬人的力量,但這也顯示羅馬人在思想上的流動性:他們覺得大家都有資格成為羅馬的一分子。在很多方面,他們也是這樣看待神明;他們對待戰敗國神明的方式有一點像他們對待戰敗國的人民。他們張開雙臂歡迎戰敗者的神明。不過,關於誰是老大這一點,永遠沒有質疑的空間。

羅馬諸神非常好客。我想像朱庇特和米娜娃舒舒服服地坐在羅馬卡庇多丘(Capitoline Hill)的仙家時,心裡肯定十分清楚知道自己是羅馬真正的統治者。新近搬來的神明看來有點奇怪,但沒有關係;在羅馬為新來的神明建造神殿,其中的部分重點就是磨去祂們的怪異之處。這是讓祂們成為你們這個過程之中的一個步驟。

「讓他們成為你們」:這是一種思考方式,或更是一種習慣,而非策略。這種思考習慣讓羅馬成為一個極為出色、成功,而且也維持得極為長久的帝國-多種族與多信仰的帝國。如果你尊敬其他民族的神明,承認祂們並接納崇拜祂們的人民,使之成為你的社群合法的一部分,如此一來,他們和他們的神明就會變得比較不那麼奇怪。在這個接納的過程裡,你和他們都會產生改變。羅馬人是在最高的政治層面支持這個做法:元老院在公元前173 年發布一道法令,明白規定:「不朽的神明,不論在那裡都是一樣的(iidem ubique diimmortales)」。你無法想像後來歐洲任何一個殖民帝國會頒布這樣的法令。

今日,「多神論」(polytheism)在很多方面已多少成為一個貶抑詞,與諸如「異教徒」(pagans)、「未開化之人」(heathens)、「偶像崇拜」(idolatry)等貶抑詞同陳並列。一直以來,歐洲啟蒙主義者的言論明顯對崇拜多神的社會抱持一種不屑的態度,加上現代一神論者在經濟和文化上所掌握的權力,更增添了啟蒙主義者的氣燄。再者,三個亞伯拉罕信仰各自深信他們受到那唯一的神的眷顧,也深信他們獨具特色的聖典擁有唯一崇高的真理。上述這些因素讓諸神共存難以實現,也讓共存成為不可能。瑪麗.畢爾德總結道:

在許多方面,羅馬真的是一個典型的多神社會;我覺得擁有很多神其中一個最大的好處就是:你可以自行決定要接納較多還是較少神祇。所以,一神文化彼此相遇時那種硬碰硬的衝突不會發生在羅馬。

與許多不同的神共同生活,這讓羅馬人有辦法和許多不同的民族和平共處。

一神的力量

埃及有個法老王早已經透過政治力量,大力實行一神信仰。他決定放棄埃及傳統的多神信仰,包括放棄對歐西里斯(第五章)和阿蒙(Amun)等主神的崇拜,轉而崇拜一個至高無上的神。他要求人民要對這位至高無上的神不斷地頌唱讚美的歌:

祢的事功如此多,即使我們不曾看見。
獨特的神,祢的身邊沒有他人陪伴。
祢,只有祢和祢自己,祢隨祢的意
打造了世界、人類、畜牲與獸群;
還有所有在地上用腳走路的生物,
以及所有在天空用翅膀高飛的生物。

這些文字譯自一份大約寫於公元前1340年的文本,作者是法老王阿肯那頓(Akhenaten)。這首頌詩很長,這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頌詩的內容是讚美太陽神阿頓(Aten),因為法老王認為太陽神獨自創造了世界,並提供生存的能量給這個世界所有的生靈。「祢是獨一無二的神,祢是唯一的主神。」這些來自頌詩的語詞,還有這些語詞背後隱含的概念,與幾百年之後寫成的希伯來文讚美詩極其相像,尤其是〈詩篇〉第104篇:

耶和華啊,你所造的何其多!都是你用智慧造成的;遍地滿了你的豐富。

這首讚美阿頓的頌歌也為19世紀那場關於一神信仰起源的辯論提供了另一份素材。就像在巴比倫那樣,這首頌詩寫作的時機也碰巧遇到政治力量的轉移。在這個例子裡,埃及的政治出現了改革之聲,法老王推崇新的一神信仰作為國教。

阿肯那頓的木製雕像

這首頌詩的文字是刻在一塊小小的白色石灰岩厚板上,厚板上的圖畫與文字皆以淺浮雕雕成。這塊厚板目前存放在大英博物館-至少是右半塊,因為左半塊已經佚失了。在這塊厚石板上,阿肯那頓坐在一張有墊子的王座上,眼睛看著他的左邊。可以確定的是,左邊坐著的必然是他的妻子娜芙蒂蒂(Nefertiti)-石板上以象形文字刻著兩人的名字。阿肯納頓的手臂和上半身是赤裸的,頭上戴著一頂藍色王冠,下半身穿著專屬法老王的白色亞麻祭祀長裙。他正沐浴在太陽光下,而每一道陽光都清楚明顯地刻在石板上。那是來自太陽神阿頓的陽光,充滿保護意味地照著法老王。本來描繪這個場景用的色彩是十分鮮豔的,但經過了三千五百年,如今多少已經有點褪色。尼爾.史賓瑟(Neal Spencer)負責保管大英博物館古埃及與蘇丹文物,根據他的解釋,現存的斷片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因為這個畫面似乎記錄了一個激進的想法,其中涉及法老王、埃及人民與神的關係的重新想像:

埃及的傳統宗教裡,國王是人民與諸神之間的中介。法老王保護埃及人民,擴展埃及的國土,諸神回報給他永生和繁榮的統治。但我們在這裡看到的是:太陽神阿頓和法老王阿肯那頓之間似乎有個更為親密的關係。關於這一點,阿肯那頓的頌詩有一個地方提到:「祢在我的心裡,我是祢的兒子;沒有人比我更了解祢。祢以祢的計畫和祢的力量指導祢的兒子。」

阿肯那頓的白色石灰岩厚板

這段頌詩清楚地聲明天地之間的權力連結:只有一個天神阿頓和祂的兒子阿肯那頓,而且只有阿肯那頓真正了解天神阿頓。在這塊淺浮雕厚板上,我們看到太陽的光與頌詩語詞之間流露的溫柔配合無間:陽光從天上照下來,每一道光的末端都是一隻小手,彷彿正在撫摸坐在王座上的法老王,或是來拍拍他的頭,像拍一個親愛的孩子。

強納森.史都克解釋何以會發生上述的情況:

早在阿肯那頓的父親執政時,太陽神的角色就已經有越來越受重視的趨勢。但是阿肯那頓是個叛逆的人,他接受了這個想法,而且更徹底地推行這個想法:他與傳統的埃及宗教徹底決裂。他不僅要為太陽神建立許多新的神殿,還要建立一座全新的城市,打造一個更適合的環境來供奉太陽神,以此鞏固他對阿頓的信仰。他建立的新城市稱為阿瑪納(Amarna)。

這位年輕的法老王在登上王位數年後,就改了名字,藉此宣布他的新信仰。他本來的名字叫作阿蒙霍特普(Amenhotep),即「阿蒙滿意的人」,為了表示與過去決裂,他決定把名字改為阿肯那頓,即「阿頓的僕人」。他熱烈地深信只有一個單一的神,因此決定離開所有廟宇,棄絕他的前人在過去好幾百年裡建立與贊助的儀式。位於底比斯(¬ebes)和卡奈克(Karnak)的兩個古老宗教中心和相關的祭司人員全部遭到忽視。埃及境內若有涉及複數神的銘文,全數改為單數神。所有的資源和力量全部集中於正在興建中的城市阿瑪納。埃及即將出現一個新的宗教體制。

但這個一神信仰的實驗並未持續很久。阿肯那頓沒留下真正的信徒來維繫他開創的體制。就像後來的美索不達米亞,人們比較喜歡他們熟悉的諸神,比較喜歡他們熟悉的神殿,而且原來伺奉諸神的祭司對新的體制也未曾有過好感。因此阿肯那頓死後,埃及的菁英階級很快就恢復了原來的宗教體制。古老的神殿再次啟用,熟悉的信仰再次被建立起來。阿肯那頓的雕像則全數遭到破壞,他的陵墓被嚴重摧毀,連他的名字也被人從銘文中刮除。多神信仰的力量再次占了上風。阿肯那頓這位埃及歷史上唯一信仰一神的法老王,他的名字被人從埃及的正史裡抹除。直到阿瑪納在19世紀中被挖掘出土,世人才知道他的存在,才知道他的名字,不然基本上他是完全消失於歷史之中的。

阿肯那頓替他的兒子取名為圖坦卡頓(Tutankhaten),即「阿頓在世間的形象」。圖坦卡頓登上王位一年,即改信傳統神祇之中的主神阿蒙,因此他也像他父親那樣,替自己改了個名字。所以我們稱他為圖坦卡門,他的陵墓在1922年被發現,那是當年引人注目的大事。
細看這塊淺浮雕,我們發現當時也許還發生了其他事情,而這件事情的革命意義與獨特性,一點也不遜於阿肯那頓與他的天父保持親密關係。這塊浮雕帶領我們回到馬爾杜克泥板引發的一個問題:單一的創造神的性別可能為何?就像阿肯那頓傳世的其他圖像,他在這幅浮雕裡所呈現的法老王形象是史上前所未見的-不論是雕刻還是圖像皆然。不同於法老王常見的強壯形象,他被描繪得十分瘦弱:瘦削的上半身、纖細的四肢、圓圓的女性化胸部。這是一個驚人的雌雄同體形象。某些學者在這裡看到一個雌雄同體的法老王,並將之稱為肖像學的先鋒之作;太陽神阿頓身為「所有人類的母親和父親」,其普遍性和二元性在祂的人類兒子身上得到了體現。這位單一的創造神不能只擁有一種性別。

這兩件早期器物顯示一神信仰這個觀念有許多內在的困難。但這個概念,即有個唯一的、全能的神的這個概念本身具有強大的知性與感性的吸引力。假如有一個單一的意志、單一的思惟創造並護持著這個世界,那麼這世上所有事物的安排必然有個條理分明且可以理解的原則。這種想法帶來安全感,而且充滿力量,因為這樣一來,世上所有隨機發生的事件-更別說那些持續存在的邪惡和苦難-就不僅僅只是隨機發生的事件(例如在上一章,那個多神世界裡發生的不測風雲),而必定是某個神聖計畫的一部分。

現代科學的開端,其背後隱藏的就是這個概念,而這樣的概念顯然是哥白尼、伽利略、牛頓的學說特色。不管是天生的,還是受到長期後天訓練的結果,在一神信仰薰陶下長大的小孩都有一個強烈的信念-他們相信在任何追尋解釋的過程中,那個終極的、唯一令人覺得滿意的終點就是統一性;而且在原則上,只要有決心尋找,就可以找到這種統一性。羅雲.威廉斯(Rowan Williams)是坎特伯里前任的大主教,他認為這個概念是一神論最吸引人的地方,也是一神論的成功之處:

一神論保證我們居住的世界有一個連貫性和穩定性,保證我們所了解的人類的幸福。你不用去求屬於這個群體或那個群體的神,也不必擔心這幾位神可能彼此和好或彼此看不對眼。你不需要有一個神照料宇宙的這一部分,另一個神負責宇宙的另一部分,你也不用擔心祂們會不會彼此合作,或會不會互相敵對。你有個單一的目標:永恆一貫的存在。透過不完美和有限的媒介,這個永恆一貫的存在總會自己把一切料理好;因為媒介是不完美的,所以我們的宇宙也是不完美的,可是我們這個世界還是必須依賴祂,才得以持續發展與成長。一神信仰其中一個最重要的特色,正是這種深沉的、終極的連貫性。

地方的神靈

全球仍有數百萬人,尤其對那些大半輩子都住在他們熟悉的山林地景裡的人而言,他們仍然相信世間有各種自然力量和其他生靈的存在。這些自然力量與生靈跟我們一起生活,跟我們互動,有時我們甚至看得到他們。現在全球只有居住在特定地區的一小群人仍然保有此種直觀信仰。就像在過去的歐洲,這種地方精靈的故事也是在家庭裡、社群中,一代一代口耳相傳,鮮少會被書寫下來。人們通常會以嚴肅的態度看待他們-他們是地方的神靈。

更確切地說,這些看不見的精靈究竟住在哪裡?要回答這個問題,當然要看你-還有他們-是住在哪個國家、處於哪個文化而定。大英博物館藏有一間小小的木造房子-那是來自泰國,蓋給地方神靈住的土地神屋。這些神靈是沒有形體的存在,他們有些是村莊的保護者,有些則會帶來疾病;有些可能是居住在家中的家神,有些可能是橫死或冤死的男人或女人。

建造這種土地神屋的用意是撫慰那些心懷怨氣的神靈, 或鼓勵某位保護神在當地安住;或有可能兩者皆是。土地神屋同時也提供一個空間,讓人們來此奉獻祭品。我們現藏的這個木屋曾經是一個很好的土地神屋。乍看之下,這個木屋有點像一間迷你的泰北佛寺,屋身由木頭雕刻而成,鑲嵌著玻璃,點綴著紅色的漆和少許金色的裝飾物。木屋的高度有1 公尺多,屋內有個中央大廳,屋頂高而陡,畫著代表佛教宇宙中心的符號和神話中的大蛇-大蛇是水與興旺的保護者,連接人間與神靈世界的中介。這個土地神屋本來會用柱子墊高,人們會在四周擺上鮮花、食物、飲料等物品來供奉精靈,或在屋前焚香祭祀精靈。儘管今日泰國正快速走向都市化,但像這樣的土地神屋還是很常見:你會在機場、購物中心、學校和高速公路容易出事的路段看到這樣的土地神屋。這些住在泰國的精靈跟我們在這本書裡看到的超自然存在迥然不同;不論就任何層面看,他們從來都不是「神」,他們是另外一種存在。更重要的是,他們並不是從某個地方來到這裡-他們不是從他界來到人類世界旅行的旅客。這裡就是他們的家。這裡就是他們居住的地方-跟我們住在一起,住在同一個世界,與我們共存。

土地神屋

我們通常找不到正確的英文單字來描述這樣的信仰形式和實踐。我們的語言和思想一直深受基督教和希臘羅馬古典世界的影響,我們必須非常掙扎,才能勉強找到適當的語彙來充分討論這樣的存在-這些精確來說與嚴格來說都不是神也不是魔的存在。幾乎所有我們可以使用的語彙,只要一提到「有靈的山林地景」就會讓人產生種種帶有貶義的聯想,例如幼稚的幻想、傳教人員的貶抑之詞,或裝神弄鬼的詭計之類的。然而對大部分人而言,他們都擁有幾個充滿集體或個人記憶的地點,有些還飽含十分強烈的記憶,雖然對那些住在巨大且流動的現代社群的人而言,這些地點只是一個關於山林地景的遙遠記憶,關於你和你所有家人世世代代居住在某一地區的回憶而已。在這種社會裡-包含至少直到18世紀之前的大部分歐洲社會,幾乎每一件在生活中有意義的事都會連結到土地,以及居住在這塊土地上的所有存在-活著的、死去的,或者非人類的存在。

在今日的太平洋島嶼社群,土地仍然主宰著當地人思考這個世界的方式,同時也界定了他們用以描述這世界的語言。大英博物館負責太平洋館藏的利桑.波頓(Lissant Bolton)曾在太平洋島嶼國家萬那杜工作很多年。根據他的解釋:

萬那杜北部的所有語言都屬於太平洋南島語系(Austronesian language family)。你一旦開口說話,一定會跟這裡的土地扯上關係。所以你不會說:「這個玻璃杯是在這個杯子的前面。」相反地,你會說:「這個玻璃杯是在這個杯子的大海方向」,或者「這個杯子比這個玻璃杯離海更遠」,因為你所有關於位置的判斷都是以大海的方位來決定的。你講話的方式跟這個島的土地息息相關。你的生命跟這塊土地緊緊綁在一起,你很難跟這塊土地切斷聯繫。

在這樣的山林地景走上一趟,等於是在你繼承的共享故事網絡中走了一回。誠如利桑.波頓指出的,我們不應該覺得這是一個非常陌生的概念:

如果你一生都住在同一塊土地上,你不但擁有你在這塊土地上的生活經驗,同時也擁有族人告訴你、傳承給你的那些故事。你知道這裡是某個特定角色走進去,然後就永遠躲在裡頭的山洞,或這裡是另一個角色爬上火山所走的小路。這塊山林地景是由你自己的生命史,還有在你之前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族人的生命故事,所共同建立起來的。

在萬那杜,人們通常是不敬拜諸神的。但他們一直都知道他們不是那塊土地上唯一的居住者,他們知道有其他生靈跟他們一起住在那裡。萬那杜北部有個奧巴島(Ambae),那裡的人知道嗎外(mwai)和哇威(vavi)跟他們生活在一起。他們知道嗎外和哇威的村子在哪裡,也知道他們跳舞取樂的地方,他們還會和嗎外和哇威互動。萬那杜北部的聖靈島(Pentecost)也住有類似的生靈。這些生靈住得很近,如此地近,以至於當地人說他們就住在「葉子的另一面」。這些生靈有的是必須要避開的,就像你會避開某個有點瘋瘋癲癲的鄰居-他們就像那種有點危險,會給人帶來傷害的鄰居,你不會想在夜晚的街上遇見他們,因為他們有可能會做出這樣那樣的壞事。

如果你去一個你知道有其他生靈或非人類居住的地方,你可能要停下來,花一點時間跟他們打個招呼,並且告訴他們:「我只是來摘這幾棵樹上的芒果,這是我來這裡的目的。摘完芒果我就會離開了。」

一切就是這麼簡單。

在泰國,地方神靈是住在那些特地為他們打造的土地神屋裡;他們被安置在人類生活環境的附近,如此一來,這些神靈才能保護那個地區,人們也才比較容易供奉他們或安撫他們。但在萬那杜,人類與社區中的非人類存在的關係較為緊密,就像我們剛剛看到的,他們與人類分享同一塊土地,不時還會有直接的互動。那些生靈跟人類住得很近,若套用前述那句令人難忘的片語:他們就住在「葉子的另一面」。

在許多澳洲原住民的社會裡,地方生靈與社群成員-包括生者與死者-的關係,連結得比前述兩者更為親密。在這裡,山林地景不只是祖先曾經行走其上的土地,也不只是祖先的靈魂仍然棲居其間的地方,在這裡,土地是由祖先創造,也是從祖先而來的。原初的祖靈創造了土地,並賜予土地力量;對於那些了解這一點的人,他們可以在那片土地的每一個細節看到並且解讀祖靈的這些事蹟;這些細節包括河流和山丘、樹木和植物、河中鵝卵石的尖突、風的吹拂等等。社群中如果有人死了,他們就會回歸土地-他們稱之為「家鄉」,然後以物質的形式,化成土地的一部分。就我們目前所知,打從智人首次抵達澳洲,這種人類與土地的相處模式至今已經維持了六萬年。就我們所知,世界另一端那些抱著獅人雕像舉行祭祀的男男女女很有可能也有類似的信仰模式。

人類、家鄉和祖先的這種互惠關係打從一出生就開始建立,然後在一生之中不斷強化,一直維繫到死後。人們在他的家鄉出生之後,他會獲得一個名字,而這個名字與特定的地方有關,比如他們尚未出生的靈魂首次向他們的人間父母介紹自己的那個地點。一生之中,他們會獲得一個逐漸成長的精神身分,而此身分會持續把他們連接到其他地點。在他們死後,他們的靈魂就會回到氏族的領地。到那時候,關於他們的記憶就成為那個地方永遠的共鳴。
我們可在澳洲北部阿納姆地(Arnhem Land)雍古族(Yolngu people)的殯葬儀式清楚地看到上述這一點。一旦族人死了,他的遺體會被放入一個稱為「拉臘基」(larrakitj)的長圓形樹筒。那是一種特殊的、被稱為「黏皮」(stringbark)的尤加利樹幹,已經被白蟻啃咬,再經由火燒而變成空心。樹幹砍下之後,他們會先剝去樹皮,露出邊材,接著用沙子打磨,最後再畫上代表死者家族的圖案作為裝飾。

雍古族舉行殯葬儀式時會把死者遺體放進這些「拉臘基」中

死去族人的遺體首先會放在一個較高的平台上,經過一陣子的風吹雨打後,直到只剩下白骨。接著,死者的遺骨會被放入拉臘基之中,與其他拉臘基一起豎立在一個神聖的地點。這時,族人會為死者舉行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的葬儀儀式。結合了儀式、音樂和舞蹈,拉臘基上的家族圖案會一起協助導引死者的靈魂,使之重新融入那些住在聖泉或河流中的家族靈魂,加入族魂的行列。

鄔焜.瓦納比(Wukun Wanambi)是一位雍古族藝術家。根據他的說法:

雍古人認為靈魂的生命是一個循環。我們相信靈魂會在水中旅行並回到源頭,然後重新出生在這世上。人死後,身體會腐化消失,骨頭會隨著拉臘基的腐朽慢慢回歸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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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神的起源:四萬年的信仰、信徒與信物,見證眾神世界史》

BBC Radio 4和大英博物館攜手合作,由前大英博物館館長、知名作家尼爾.麥葛瑞格執筆撰述。全新觀點切入人類的信仰,以物件、地景和儀式活動,探索宗教對於人類社會的重要性和歷史意義。超過200張精美全彩圖像,透過珍貴的物件、藏品、繪畫、地景、歷史照片,構成一部信仰的敘事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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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古羅馬哲學家和政治家西賽羅曾說:「沒有書本的房間就像個沒有靈魂的軀殼。」現在,就從值得細閱的書本裡節錄精彩的文章,在這裡開始進入書的世界,尋找文字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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