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奴隸沿岸」,被抓上船的非洲黑奴成為了大西洋奴隸貿易市場的貨品(1880)
【第二章:成為奴隸的非洲人-人肉販賣、中間航線、叛亂】
本文摘自《奴隸打造帝國:征服、殖民、剝削,從奴隸船看資本主義的喋血貿易》
作者:布留川正博(Masahiro Furugawa)
譯者:張萍
出版社:智富
達荷美王國與奴隸交易
面向大西洋的非洲沿岸地區,遍布著奴隸貿易的交易據點。從西非以及非洲中西部,也就是從塞內甘比亞到獅子山的迎風海岸、黃金海岸、奴隸海岸、比亞法拉灣(邦尼灣)、剛果、安哥拉,一路綿延六千公里以上的海岸線。此外,亦有貿易據點散布在莫三比克、馬達加斯加等非洲東南部地區、葡萄牙(巴西)、荷蘭、法國、英國、西班牙、丹麥等。
當時非洲社會是由多種民族、語系所形成,大小不一、形形色色,其中最龐大的一支群體即是以「王國」形式存在,擁有階級制度和強大的軍隊組織,不僅支配著廣大領域,也藉由貿易提高利益。
非洲社會自古即存在奴隸制度,為社會功能性結構之一,例如阿散蒂王國在十七世紀末就開始在黃金海岸供給奴隸給歐洲商人,我們可從中得知當時即存在以下這些奴隸:
「債務奴隸」,如同字面上的意思,是為了返還借款而出售自己或是家人成為奴隸的人們;「戰爭俘虜」,指因為侵入鄰近區域、受到戰事牽連而遭到俘虜、被帶走作為奴隸的人們。戰爭俘虜的另一種變形是為了避免戰爭而從鄰近區域事先貢獻一定數量的奴隸作為「供獻用奴隸」。除此之外,還有被當作活人獻祭品或是遭到誘拐而被帶走的奴隸、違反社會規範的犯罪者、因飢荒等而主動賣身成為奴隸。其中賣給歐洲商人的主要是戰爭俘虜、供獻用奴隸、遭誘拐者、重刑犯。
達荷美王國與阿散蒂王國同樣在十八世紀將奴隸貿易當作國內社會功能性結構。其原本是一個比貝寧灣更內陸地區的王國,在阿加札國王(Agaja)時期(在位期間一七○八∼一七三二年)支配著貝寧灣海岸的奴隸貿易據點威達。阿加札國王獨占奴隸貿易,將其作為王室重要收入來源。貝寧灣海岸會有來自法國最大奴隸貿易港南特以及北方洛里昂、倫敦等處前來的奴隸船停靠。
達荷美王國每年會在收成甜高粱(高粱的一種)以及稻米等農作物後,由國王率領超過數萬軍隊出征鄰近區域。遭到俘虜帶回的部分奴隸供王室所用,部分賜予隊長或是士兵作為驍勇善戰的報酬,剩下則賣給歐洲商人。
所謂「歐洲商人」,實際上就是在非洲沿岸進行奴隸交易的奴隸船船長。國王代理人與船長進行奴隸交易的交涉過程範例如下:
船長會事先告知代理人,表示想要購買幾名奴隸、會為每一名奴隸備妥怎樣的商品群(Commodity Group),並且讓代理人過目該商品的實際樣本。所謂商品群是指為了取得一名奴隸所準備的商品,舉例來說,獲得一名女性奴隸所需準備的商品有白蘭地三瓶、一百二十三磅的貝殼、手帕兩條、圍裙(錦織品)八件。附帶一提,貝殼在達荷美王國可用於裝飾,同時也作為貨幣使用(古中國等世界各地都有將貝殼當作貨幣的紀錄)。交涉成立後,歐洲商人必須支付關稅(供品),在等待收集達到契約所需的奴隸數量為止,這數個月之間會由達荷美王國安排歐洲商人在海岸生活所需的住處、廚房、倉庫等。
達荷美王國與歐洲商人的交涉看似和平,但是一名曾擔任奴隸船船長的利物浦人約翰.牛頓(John Newton,後詳述)在航海日誌中記錄了以下內容:「我衷心認為,如果歐洲人停止慫恿人們用物品去交換奴隸,應該可以藉此終止大部分在非洲所發動的戰爭!歐洲人雖然沒有派遣軍隊進入,但是他們的路上卻布滿鮮血。我認為用於販賣而被留下的俘虜比被殺害的人來得少。」
倘若這樣的內容可信,根據第一章大衛.埃爾蒂斯與大衛.理查森的推算值,因非洲內部戰爭而殞落的生命遠超過於存活、登上新世界陸地的一千零七十萬名奴隸。
艾奎亞諾的生涯與奴隸船體驗
了解了奴隸船的實際狀態後,前黑奴奧拉達.艾奎亞諾(Olaudah Equiano)與布魯克斯號的圖片同樣讓那段史實的存在無所遁形。
一七四五年,艾奎亞諾出生於現在的奈及利亞伊博族村莊伊莎卡(Essaka),他在其自傳《奧拉達.艾奎亞諾生平奇事》(The Interesting Narrative of the Life of Olaudah Equiano)中寫到自己十一歲的某一天,村民全部出門工作時,他與妹妹遭到誘拐被當作奴隸販賣。事實上,關於他的出生地也有一說是南卡羅萊納州,曾掀起一番討論。然而,就算他真的出生於北美洲,他聽聞其他非洲人們在奴隸船的恐怖經驗後,的確也能內化成自己的知識後再真切描述出該情況,因此不減該書內容的價值。
無論如何,在此就以他出生於奈及利亞為前提,繼續探討。
艾奎亞諾與妹妹先在非洲境內被當作非洲奴隸,與妹妹分離後來到沿岸搭上奴隸船。關於在中間航線上的實際體驗,後續還會詳述。橫渡大西洋後,他先抵達了巴貝多。巴貝多的種植園主並沒有買下他,他是被北美維吉尼亞州的種植園主所買下。後來,他又被英國海軍上尉帕斯卡(M. H. Pascal)買走,取名為古斯塔夫.瓦薩(GustavusVassa)。一七五七年,他抵達英國,奉帕斯卡之命參與七年戰爭(一七五六∼一七六三年)。
之後他在倫敦受洗,一七六三年又被貴格會教徒兼商人克恩(R. King)買走。在克恩旗下於英屬西印度群島及北美殖民地進行貿易活動,因銷售個人商品而累積了一定的財富。藉此,他於一七六六年向克恩為自己贖身,成為自由之身。
之後,艾奎亞諾仍持續在各地進行貿易活動,並自一七八○年代開始關心奴隸解放運動,將該過程於一七八九年集結成冊,至其辭世為止共再版九次。一七九二年,他與英格蘭白人女性凱倫(S. Karen)結婚,與太太育有兩名女兒,一七九七年於倫敦辭世。
回到他在奴隸船上的經歷。在遭到誘拐的六、七個月後,他終於抵達海岸,一直生長在內陸的艾奎亞諾第一次見到大海。奴隸船在海上定錨,等待「裝載貨物」。他被迫上船,並且被船員們檢查身體健康與否。他環顧四周,看到「巨大的鍋爐正在沸騰著,各種族的大量黑人被鎖在一起,所有人臉上都流露著失意與悲傷的表情」。他就這樣在甲板上動也不動,逐漸失去意識。
過了一陣子他回了神,迎面走來幾位黑人,艾奎亞諾向他們詢問自己是否會被「男性白人們」吃掉,他們說沒那回事。那些黑人們從事著將奴隸運送上船的工作。
艾奎亞諾被押入下甲板,難忍的惡臭味與奴隸們的哭喊聲讓人悲嘆不已,也沒想到自己會有東西可吃。當「男性白人們」拿食物過來,他表示拒絕。於是他們就把艾奎亞諾的腳綑綁起來,並且猛烈鞭打他。他想要求救,但是奴隸船周圍都布滿防止逃跑用的網子,無法輕易跨越。過沒多久,艾奎亞諾發現身邊還有幾個同鄉,因此稍微卸下心防,並向他們詢問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結果得知他們將會被帶到「男性白人們」的國家工作。他直覺認為,如果只是去工作,大家不可能看起來那麼絕望。
艾奎亞諾年紀還小,不用上腳鐐,但是其他成年男性奴隸都被鎖在下甲板,忍受著滿溢的惡臭。那些成人奴隸被密集塞在裡面,幾乎無法動彈,且因為炎熱而大量出汗,導致惡臭,「是一種讓人無法立即適應呼吸的空氣」。那樣的狀況導致奴隸之間傳播著疾病,許多人都在瀕死邊緣。偶爾還會有小孩掉進排泄用的桶子,引起女性們一陣哭喊。奴隸船內這類恐怖事件層出不窮。
某天,被鎖鏈綁在一起的兩位同鄉因為太過疲累,一心求死,因而引發越網跳海事件。後來,另一名因為生病而卸下腳鐐的男子也做出了相同行為。船員們停下船,搭乘著小船追捕逃跑的奴隸。最初逃跑的兩名奴隸雙雙溺斃,後來有一人被捕,為了殺雞儆猴,船員毫不留情將其鞭打致死。艾奎亞諾描述自己幾乎每天都能看到瀕死的奴隸被運到甲板上,一方面又羨慕他們可以因為死亡而擁有自由。
經過漫長的航行,奴隸船在巴貝多島的橋鎮(Bridgetown)海岸邊下錨。不在乎是否已經入夜,許多商人及種植園主陸續上船。艾奎亞諾等人被分成好幾組,進行健康狀態等檢查。他們朝著陸地方向一指,表示艾奎亞諾等人即將前往該處。
奴隸們登陸後,立刻被關入牢籠,並被運送至商人住宅前方的廣場。這時艾奎亞諾看到紅瓦堆砌的高聳房屋以及乘坐馬車的人,他感到相當驚訝。接著耳畔響起鼓聲,買主們紛紛聚集到廣場。他們會把自認為最好的小組挑走。
對奴隸而言,他們是決定自己命運的「毀滅性代理人」。販賣過程中,不論是親人還是朋友都會被迫分離,此生幾乎無法再見面。艾奎亞諾認識的好幾組兄弟就被分發到不同組別後賣掉。他描述「最極致的殘忍」就是近距離聽到他們分離時的哭喊聲。
頻繁起義的奴隸叛亂
艾奎亞諾真切訴說著自己在奴隸船上有好幾次都求死不得。不只是他有這樣的想法,幾乎整個奴隸船上的人都抱持著同樣想法。因此,一旦有尋死之心、有赴死的覺悟,在奴隸船上叛變一事不過輕如鴻毛。
根據理查森的經驗,每十艘奴隸船中就會有一艘船企圖揭竿起義,每次叛亂的平均死亡人數約為二十五人。TSTD2(Transatlantic Slave Trade Database,大西洋奴隸貿易資料庫)的航海項目中有一項叫做「非洲人抵抗(African resistance)」,奴隸叛亂的證據是項目上記載著「Slave insurrection(起義)」字樣。舉例說明如下。
一七五三年八月十四日,僅有一根桅杆的單桅縱帆船托馬斯號(Thomas,三十噸)從利物浦出發航向甘比亞,並且在該處獲得八十八名奴隸。這些奴隸具有製作歐洲武器的知識,因此他們自行掙脫枷鎖、登入主甲板,並且將一等航海士投入海中。其他船組員朝他們開槍,並且將這些奴隸們押回下甲板。然而,奴隸們卻利用零碎板片等武裝後重返主甲板,與七名船組員對峙。船組員遭到追殺後,利用長板船(long board)脫困。奴隸們因此獲得解放。
然而,其他奴隸船又企圖奪回這艘船。奴隸們以槍枝應戰,結果還是受到鎮壓,在嚴厲監控下被送至加勒比海群島的蒙哲臘島(Montserrat)。被當作貨物卸下船的奴隸有六十九人。該奴隸船於一七五四年七月十六日回到利物浦。
事實上,該船在七月二十日又再次回到同一名船長托馬斯.懷斯特(Thomas Whiteside)手中,從利物浦出航,回到甘比亞。這次雖然增加十名船組員,但是該船又再次遭到奴隸叛亂。這場奴隸叛亂是如何引發的,詳細狀況不明,但最終結果還是遭到鎮壓,然後抵達蒙哲臘島。該次被卸下船的奴隸有六十五人。
根據《奴隸船的歷史》一書作者、大西洋史研究學者馬庫斯.雷迪克的描述,塞內甘比亞地區的人們非常厭惡被當成奴隸,所以在奴隸船上被視為一個危險的存在。皇家非洲公司的某位員工曾表示:「塞內甘比亞人原本就相當懶惰、討厭勞動,難以忍受自己成為奴隸。因此,為了自由,他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奴隸船上的叛亂事件頻繁得超出我們想像。然而事實上,叛亂成功的案例非常少。雷迪克表示,叛亂有三階段。首先的前提是,奴隸們必須有一定程度的共識。出身來源複雜的奴隸們之間要能夠像先前艾奎亞諾那樣有機會和同鄉互相交談,才能進行叛亂計畫。參與叛亂的同夥人數越多,成功機率越大。相反的,如果有任何人告密,危險性也會相對提高,所以通常只會由少數彼此信賴的奴隸為核心,進行規畫、執行。主謀者必須詳細確認船艙、下甲板、主甲板、船長室、武器庫等船內結構與位置。
第一階段的問題是該如何讓身體自由活動,如何卸下手銬、腳鐐、枷鎖等。如果枷鎖沒有栓得非常緊,只需要使用一些東西幫助潤滑即可使身體滑出枷鎖。此外,也可以使用釘子或是木頭碎片解鎖,或是利用鋸子、斧頭、小刀等銳利的工具破壞鐵製枷鎖。這些工具性物品可以透過相對比較自由的女性奴隸盜取而來。
第二階段必須突破用來阻隔奴隸們所處的下甲板與主甲板間的格柵,然後戰鬥。待發出吶喊後,不光是主謀者,更重要的是其他眾多奴隸也必須群起響應。然而,武器僅有木頭碎片或是油等。如果女性奴隸也一起響應,就能夠從阻隔板後方、船尾方向一起作戰,或許還能夠取得廚師們所使用的刀子或是斧頭等。
船組員會把全奴隸驅離到甲板上,並且鳴槍或是開砲以鎮壓叛亂,也會使用阻隔板最上方的旋轉砲掃射奴隸們。想要叛亂成功,就必須突破並占領阻隔板、奪取槍砲等武器。如果還能夠殺掉船組員,或是迫使他們離船,這個階段就算達標。
最後是第三階段,必須操控奪取而來的奴隸船,返回非洲。奴隸們中幾乎沒有人懂船舶操作,所以有時會放一條生路給懂得操作船舶的船組員,讓他們給予協助。
幾乎沒有奴隸叛亂能夠成功經歷這三階段。然而,一七二八年十月一日,從倫敦出航的克萊爾號(Clare)卻是少數成功的叛亂案例。的航海編號為七七○五八。該船於黃金海岸的海岸角砲台獲得二百七十三名奴隸,隨後即發生叛亂。奴隸們使用槍械追擊船長及船組員。船長等人搭乘長板船,千辛萬苦地逃出。奴隸船成為奴隸們的囊中物,抵達距離海岸角砲台不遠的海岸後,終獲自由。
奴隸船叛亂最常見的結局是叛亂受到鎮壓,主謀者必須背負相關責任、遭受許多殘酷的對待。他們會受到鞭打、被小刀或是刮鬍刀割耳、折斷骨頭、斷手斷腳。甚至,也有脖子被扭斷、殺害的案例。為了殺雞儆猴,可能也會將斷手斷腳的部分肢體發送給剩下的奴隸們。雷迪克描述:「奴隸船的組織是能夠完全支配人類的防禦要塞。」
《奴隸打造帝國:征服、殖民、剝削,從奴隸船看資本主義的喋血貿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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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
- John Newton: Hymnology Archive
- Olaudah Equiano, autrement dit “Gustavus Vassa”, par Daniel Orme, after W. Denton, Londres 1789: Wikimedia Commons
- Trasatlantic Slave Trade Database: Slave Voyages
- African captives being transferred to ships along the Slave Coast for the transatlantic slave trade, c. 1880: The Guard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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