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羅馬帝國(五五五年)
【六世紀:東羅馬的復興】
本文摘自《大逃離:羅馬帝國滅亡如何開啟現代經濟大分流》
作者:沃特.席代爾(Walter Scheidel)
譯者:黃煜文
出版社:衛城出版
五世紀末,日耳曼菁英統治的幾個後繼國家控制了原屬羅馬帝國西半部的地區: 東哥德人(Ostrogoths)統治義大利與達爾馬提亞,西哥德人(Visigoths)統治伊比利半島與阿基坦(Aquitaine),法蘭克人(Franks)與勃艮第人(Burgundians)統治高盧,而汪達爾人統治北非與西西里島。只有幾個邊陲地區如不列顛、布列塔尼(Brittany)、西班牙西北部、阿爾卑斯山區與馬格里布西部較徹底地分裂成更小規模的政治體。
因此,昔日羅馬帝國西部省分的絕大多數人口被不超過五個國家瓜分。由於這一點,也由於新政權非常仰賴羅馬制度來統治轄下領土,我們可以公允地說:在這種政治瓜分下,羅馬帝國原有制度的絕大部分仍以某種形式保留下來。由於此時分裂相對不嚴重且整體改變相對有限,想重新統一也許還不需要面臨各種無法克服的難題。
羅馬帝國東半部居住了近四成帝國人口,而且並未受到五世紀各種動盪影響,這使得帝國重新統一的可能性大為提高。即使是曾在五世紀中葉短暫遭受匈人入侵的多瑙河下游地區(Lower Danube),也成功被東羅馬帝國收復。簡單來說,帝國東半部因為帝國西半部的混亂而得以繁榮發展。當帝國西半部陷入資源持續減少、內部分裂與日益嚴峻的外來挑戰的惡性循環時,那些居無定所的競爭者紛紛進入帝國西半部而遠離帝國東半部。帝國東半部在歐洲的疆界較短也是免於這場混亂的原因之一。
東羅馬帝國的主要競爭者是位於美索不達米亞與伊朗的薩珊帝國,而該帝國已經陷入長期衰弱。從三八○年代到五二○年代,東羅馬帝國與薩珊帝國之間很少發生戰爭,與之前長達一百五十年不斷出現大規模衝突有著天壤之別。除了統治者與貴族之間的權力鬥爭,這段期間的主要威脅還是來自於草原地區。五世紀時,紅匈人(Red Huns,即寄多羅人)與白匈人(White Huns,即嚈噠人)組成的草原同盟對薩珊帝國的東北邊境構成越來越大的壓力,尤其是白匈人。四八四年,雙方爆發最嚴重的衝突,薩珊國王戰死。不久後另一名薩珊國王也因為反貴族改革而一度失去王位,這名國王後來在白匈人的協助下復位,顯示當時薩珊帝國衰弱的程度。
西羅馬帝國與薩珊帝國的崩解,使東羅馬帝國更顯強大。五世紀時,東羅馬帝國曾經出現政治不穩,以及敵對菁英與軍事團體之間的武裝衝突。東羅馬帝國精簡了基督教教義,特別是四五一年迦克墩公會議(Council of Chalcedon)提出的正統學說,引發敘利亞與埃及各基督教教區激烈的憎恨與反抗。
菁英占有的土地越來越多,導致國家的稅收越來越少,特別是與上層關係良好的大地主接受委託,代表國家向佃農與受僱人徵稅之後,情況更形惡化。但東羅馬帝國有利的地緣政治條件掩蓋了帝國的脆弱,因此當日後東羅馬帝國出現規模驚人的麻煩時,也就不讓人意外了。
事實上,和平紅利使東羅馬帝國得以累積大量儲備來進行戰爭。在五三三年到五三四年的短期戰役中,東羅馬帝國的軍隊推翻了以今日突尼西亞為中心的汪達爾政權。五三五年到五四○年,東哥德人統治的義大利大部分地區也被征服。在這段期間,只有兩個主要的日耳曼國家存續下來:伊比利半島的西哥德人與高盧的法蘭克人(當時已經吸收了勃艮第人)。從這幾次初期的軍事行動來看,東羅馬帝國要收復更多的失地似乎只是時間的問題。
然而,當幾個反對勢力匯集起來共同對抗東羅馬帝國時,收復失地的計畫隨即遭到擱置。其中一股反對力量是義大利的東哥德人,他們在五四○年代與五五○年代帶著更多軍隊與財富捲土重來。五五○年代,東羅馬帝國攻打西哥德人,但一直無法突破伊比利半島狹窄的濱海地帶。五五○年代晚期之後,東羅馬帝國在巴爾幹半島開啟新戰線,因為斯拉夫人(Slavs)與阿瓦爾人(Avars)加快入侵的腳步並在此地定居:不到兩個世代的時間東羅馬帝國就失去了巴爾幹半島。五七○年左右,倫巴底人侵擾義大利大部分地區,奪走了東羅馬帝國先前辛苦贏來的成果。七世紀初,西哥德人將羅馬駐軍逐出西班牙。
東羅馬帝國在西方與北方遭受挫敗的同時,也遭逢東方薩珊帝國的快速復興。匈人的衰微與改革對貴族的壓制,使薩珊帝國得以將稅收收歸中央與建立強大的常備軍來增強國家的能力。五三○年之後,薩珊帝國的統治者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向東羅馬帝國發動戰爭,透過掠奪與不對等的停戰協定來勒索資源。
歷經五七○年代與五八○年代的持續衝突之後,東羅馬皇帝在支付士兵薪餉上逐漸捉襟見肘,這個問題引發了不安,也給了伊朗人入侵的良機。六○二年,伊朗人發動一場全面攻勢,想盡可能地占領東羅馬帝國的領土,最後他們吞併了敘利亞、巴勒斯坦與埃及,並且朝東羅馬帝國的首都進軍。六二六年,伊朗人與阿瓦爾人聯手進攻君士坦丁堡,但遭到君士坦丁堡巨大的堡壘與東羅馬的海軍擊退。這場攻擊顯示東羅馬帝國變得多麼脆弱。
即使東羅馬帝國靠著背水一戰與合縱連橫在最後一刻難以置信地擊敗薩珊帝國,卻無法避免往後數年面臨疆土日漸淪亡的命運。不久,阿拉伯人大膽入侵敘利亞、巴勒斯坦與埃及(六三二到六四二年),這些地區已經飽經戰亂一個世代。阿拉伯人毫不遲疑地入侵安納托利亞,之後又建造龐大的海軍挑戰東羅馬海權。六五五年,東羅馬的一支大艦隊遭到擊敗:這是近兩百年前羅馬城被汪達爾人從海上入侵洗劫以來,羅馬首次遭遇重大的海軍挫敗,而這場敗仗也預示羅馬人長久以來認定的「我們的海」的時代即將步入尾聲。
此時,東羅馬的作戰能力已經低落到一定程度。阿拉伯人之所以未繼續往前推進,主要不是因為羅馬的有效抵抗,而是阿拉伯人發生內鬨。六六○年代,伍麥亞哈里發國重啟戰端,目標是奪取君士坦丁堡。六七○年代,君士坦丁堡靠著某種稍具雛形的燒夷彈(希臘火),因而得以熬過長達四年的季節性海上封鎖。在此同時,阿拉伯人也由埃及往西穩定推進,於七世紀末拿下本來由羅馬控制的迦太基。六九○年代,阿拉伯人又開始每年掠奪安納托利亞,無獨有偶,保加爾人(Bulgars)也於此時在巴爾幹半島崛起。
七一七年,阿拉伯的陸路攻擊使東羅馬失去小亞細亞西部幾座大城。隔年,阿拉伯人對君士坦丁堡進行封鎖失敗,東羅馬內部核心因此免於遭受毀滅的命運,不過阿拉伯人的冒險深入仍持續到七四○年代才停止。此時東羅馬的領土只剩下安納托利亞托魯斯山脈(Taurus)以西、巴爾幹半島南端一小塊地區、義大利與鄰近島嶼。西西里島因為七四○年柏柏人(Berbers)起兵反抗阿拉伯人而得以保全。即使東羅馬在九世紀中葉又重新恢復元氣,但苟延殘喘的東羅馬(拜占庭帝國)頂多只能維持中等地區強權的地位。
更糟的是,從五四○年代到八世紀這段東羅馬衰弱的時期,剛好碰上鼠疫首次在歐亞大陸西部出現。一波接一波的鼠疫持續肆虐超過兩個世紀,殺死了大量人口,導致戰爭所需的人力與資金大為短缺。
東羅馬遭遇了宛如末日般來自四面八方的襲擊,因而難以在歐洲重新振作,這點並不難理解。事實上,帝國能夠存續下來(即使曾一度危在旦夕)反而需要我們絞盡腦汁解釋。從東羅馬收復失地最巔峰的六世紀中葉一直到八世紀初,東羅馬總共喪失約六成的領土,從一百五十萬平方公里縮減為六十萬平方公里。可作戰的軍力減少一半,五五○年代有十五萬人,到了七七○年代只剩下八萬人。財政損失更為嚴峻,從六世紀中葉到八世紀初,國庫收入減少五分之四或甚至更多。財政損失之所以遠超過領土與軍事力量的損失,在於丟失的都是些最富庶的省分。廣泛的經濟衰退與瘟疫導致人口減少,更讓財政雪上加霜。考古證據顯示殘存的都市遺跡出現了去都市化與萎縮的現象,此外大宗貨物貿易也大為縮減。
因此,五四○年之後,現實環境已不允許東羅馬持續發動戰爭來恢復帝國失地。東羅馬面臨著許多接踵而來的困難。即使能巧妙順應東哥德人的臣服與有效利用西哥德人的內部問題,法蘭克人依然構成嚴重的挑戰。不僅如此,由倫巴底人、斯拉夫人、阿瓦爾人與隨後的保加爾人等民族所構成的新邊陲團體,就羅列在漫長的大陸邊界上,隨時準備突破帝國邊防。薩珊與東羅馬之間曾有過反常的長期和平,兩強長久以來勞民傷財的衝突也曾一度化解。然而,薩珊的復興改變了一切。衝突重啟為投機的競爭者打開了方便之門,使剛剛統一的阿拉伯人有了以小博大的機會。此外,從瘟疫到氣候變遷,這些環境力量削弱了帝國運用資源的能力,使其無法維持現有的地位。
光是溫和地重寫歷史並不足以完全改變東羅馬的發展軌跡,使其從瀕臨崩潰轉變成全面復興。要想有所改變,歐洲與西亞大部分地區的歷史都要重寫,甚至包括自然歷史。東羅馬開始野心勃勃大舉西征之時,當時的局勢乍看之下一片大好,但從後見之明來看,我們會發現原本十分有利的狀況正步入尾聲,而嚴厲的挑戰正逐漸逼近。
不可否認,日後的挫敗很多是出於偶然:特別是早期阿拉伯人的勝利,他們看似所向披靡,一路越過黎凡特與北非,但其實他們的成功很有可能反轉。然而,東羅馬在歐洲的地位卻受到許多不同競爭者的威脅,光是改變個別細節也不足以改變長期結果或使其轉而有利於建立永久的帝國。法蘭克人、倫巴底人、斯拉夫人、阿瓦爾人與保加爾人構成了為數眾多且變化多端的挑戰者,使這項反事實策略難以成立。羅馬共和國晚期與羅馬君主制初期擁有足夠的軍事人力控制大部分西歐地區,但東羅馬帝國從未擁有這種能力。總而言之,東羅馬要在歐洲重建近似於羅馬帝國全盛時期的樣貌,成功的機會微乎其微。
這一點之所以特別重要,主要是因為地中海西部的戰役反映出帝國一開始頗有決心試圖恢復羅馬在歐洲的霸權:此時西羅馬帝國才滅亡不久,因此某方面來說,這些嘗試其實是最有希望的。我們曾經提過,此時政治分裂的狀況還沒那麼嚴重。迅速擊敗汪達爾人(阿拉伯人日後擊敗西哥德人剛好與此呼應)顯示出有些日耳曼後繼政權其實相當淺薄與脆弱,他們藉由征服者組成的小同盟無法抵擋掌握海權且裝備精良的帝國軍隊。除了極少的例外,當時的羅馬統治機構也尚未破壞到無可回復的地步。
許多世代之後,不利因素持續存在且趨於一致,要利用原先存在的有利條件已不可能,羅馬帝國要完全恢復舊觀的可能性也因此大為降低。雖然一個較為良性的環境很可能讓東羅馬帝國更能取得這些優勢,但這樣的反事實環境很難用合理的方式創造出來,因為過程中必須放棄太多現實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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統一vs分裂,全球帝國史.宏觀比較之作本書分析拜占庭、阿拉伯、查理曼、德意志、蒙古、鄂圖曼、哈布斯堡與拿破崙等八個歐洲歷史上的關鍵時刻,藉由「反事實思考」的假設性思想實驗,逐一從天時、地利與人和等多重方面,檢證這些案例與羅馬帝國的條件差異,找出大一統帝國重建不能的根本原因。
隨著重建大一統帝國的一次次失敗,歐洲逐漸形成了牢不可破的多中心列國體系與權力分立。當權力不再定於一尊,競爭成為新的常態。各國不斷競爭的結果,提高了創新的制度誘因,替日後的地理大發現、工業革命與現代化創造了新的可能與機會。
圖片來源:
- Mediterranean Sea (500 CE): 書內插圖
- Eastern Roman Empire (555 CE): 書內插圖
- The Eastern Roman Empire (red) and its vassals (pink) in 555 AD during the reign of Justinian I.: Wikimedia Comm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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