腓尼基人擅於航海和貿易,但他們同時也相當迷信,會進行人殉以祈求神明保佑貨物順利運抵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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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集:《初探地中海古史中的人殉和人相食事件,文獻綜述和相關的考古證據(上)》

希伯來人/以色列

按照希伯來人的宗教經典《舊約聖經》,人殉並不是希伯來一神教的傳統,但關於希伯來人曾經進行人殉的歷史,我們可以從《舊約聖經》的記載中一窺端倪。希伯來人人殉的最知名例子,要數亞伯拉罕獻以撒的故事,上帝要求亞伯拉罕將他獨一的兒子獻作燔祭,但嚴格來說這並不是完整的人殉因為在最後一刻它被上帝派來的天使所阻止。而上帝要求亞伯拉罕獻以撒的理由,也顯然並不是因為真的想他獻祭自己的兒子,而是要測試他對上帝的信心(創世記22:1-19)。從考古學的角度看,亞伯拉罕和以撒作為一個歷史人物的真實性尚未被考古證據確立(不過《聖經》以外的文獻,如猶太史學家約瑟夫的《猶太古史/Antiquities of the Jews》有提及這些人物),雖然我們不能武斷地說這些猶太教早期人物不存在,但對於現在我們討論歷史而言,這都並不是一個恰當的例子。

亞伯拉罕獻以撒

人殉不是猶太教的傳統,然而,希伯來人是否就真的沒有進行過人殉呢?不見得。根據《舊約聖經》,古時的希伯來人經常叛逆上帝的旨意,跟隨外邦人的宗教信仰拜其他的神明,還有參與外邦人的宗教儀式,這些都有文獻和考古證據證明,這個情況普遍到甚至有考古學家懷疑舊約時期希伯來人到底是否真的信仰一神教1。在這些儀式當中,最吊詭的是一種被稱為「經火」的儀式,它在《舊約》中多次被提及,以及被嚴格禁止(利未記18:3),例子比比皆是:

「不可使你的兒女經火、歸與摩洛.也不可褻瀆你神的名.我是耶和華。」(利未記18:21)

「你們中間不可有人使兒女經火、也不可有占卜的、觀兆的、用法術的、行邪術的。」(申命記18:10)

「卻效法以色列諸王所行的、又照著耶和華從以色列人面前趕出的外邦人所行可憎的事、使他的兒子經火。」(列王記下16:3)

到底這個「經火」是什麼,「摩洛」又是什麼?歷史學界普遍相信,摩洛(Moloch)是腓尼基/迦太基人的神明,同時也被希伯來人居住的迦南地的迦南人(Canaanites)所崇拜。我們有充足的文獻和考古證據,包括《聖經》以外的古希臘、羅馬文獻證明迦太基人曾經進行人殉(詳情下文會再討論),因此如果我們按照以上幾段經文的原意去理解,希伯來人很可能確實曾經有人將兒女經火,導致要頒例嚴令禁止。即使如此,這些事情似乎仍是禁之不絕。但從考古角度看,我們似乎並沒有確鑿的考古證據證明希伯來人曾經將嬰幼兒進行火祭。希伯來人之間,人殉到底是否普遍,這個問題至今還未有一個肯定的答案。

至於希伯來人是否曾經發生人相食的情況,我們可以從上面提過的公元1世紀猶太史學者弗拉維·約瑟夫另一本著作《猶太戰爭史》(The Jewish War)看到。《猶太戰爭史》第6卷書第3章(部分4-5)記載了公元70年耶路撒冷圍城戰期間一宗駭人聽聞的人相食事件。根據約瑟夫記載,當時城裡有一名叫瑪麗(Mary of Bethezuba)的猶太女子,當城市被重重圍困時,城內的守軍和平民都遭到飢餓煎熬。瑪麗在極度飢餓的情況之下,想到她的孩子根本沒有將來而注定要成為羅馬人的奴隸,就把他殺害並吃掉了一半。當其他猶太叛軍聞到肉味質問瑪麗時,就揭發了這宗可怖的倫常慘劇,他們無不感到震驚。而當消息傳到羅馬軍中之時,羅馬人對此感到極其震驚,有的羅馬人對城內被圍困的人表示同情,但更多的羅馬人因此更為憎恨猶太人,甚至有羅馬軍人的軍心都遭到動搖,並迫使最高將領提圖斯(Titus)出面解話。由此可見,希伯來人在極其罕見的情況下,在整個猶太古典史中,曾經在公元70年發生過一宗人相食的例子2。從約瑟夫的記載中,我們甚至可以得知當時的猶太人和羅馬人對人相食的態度,就是一面倒的極度憎厭和令人作嘔。由此可見,猶太人和羅馬人的道德觀中,對人相食基本是採取零容忍的態度,而類似事情的發生也只是一次性的例外事件。

腓尼基/迦太基

迦太基(Carthaginian)的托非特(Tophet),埋葬了數以千計殉人孩童的骨灰

就如上面所提到,現今歷史學界普遍相信迦太基人曾經進行過人殉,如果屬實,這將跟希臘人、西臺人那些模糊而零星的人殉記載不同,而是西方地中海文明圈古史中唯一有規模、有系統性的人殉例子。除了希伯來人《舊約聖經》對迦南人「經火」的記載之外,曾經跟迦太基人直接接觸、有第一手資料的古希臘人和古羅馬人都不約而同地留下了迦太基人將嬰幼兒獻祭進行人殉的記載,這種跨文化、跨文獻記載的高度一致性,恐怕並不能單單以「羅馬人對敵人迦太基人的污衊式宣傳」解釋。史學家克來塔卡斯(Cleitarchus)、普魯塔克(Plutarch)、特士良(Tertullian)、保盧斯·奧羅修斯(Orosius)、西西里的狄奧多羅斯(Diodorus Siculus)和斐洛‧尤迪厄斯(Philo Judeaus)的著作都有提及迦太基人的人殉習俗。狄奧多羅斯《希臘史綱》中記載,迦太基人向克洛諾斯(Cronus),即迦太基人主神巴力(Ba’al Ammūn)的銅像獻祭。克洛諾斯的銅像雙手手掌朝天,並輕微傾斜,迦太基人會將活嬰放在銅像的手上,並會滾下銅像下方的一個火坑被燒死。普魯塔克則記載嬰兒會先被殺害,然後才放於火中燃燒。對古典時期的羅馬和希臘人而言,「經火」的做法相當野蠻,但到底考古學怎麼看這些記載?請繼續看下去,筆者會繼續介紹關於這方面的考古成果。

1921年,考古學家們在迦太基附近發現了一處托非特(Tophet)的遺址,有多達20,000個骨灰龕在該處被發現。托非特是來自於《聖經》的名詞,專指迦南人和叛教的以色列人向外邦神明獻火祭殉人的地方。對於迦太基發現的萬人塚是否迦太基人進行人殉的證據,學術界意見不一。1970年代托非特考古隊發表的考古報告明確指出該處很大可能進行過大規模的人殉,但有相反意見例如Sergio Ribichini認為,該處只是埋葬夭折嬰幼兒的陵墓。對遺骨進行的分析顯示,埋葬在這裡的嬰幼兒跟自然夭折的年齡分佈吻合3,這證據支持Sergio Ribichini的理論。但考古學家發現托非特也埋葬了被犧牲作祭品的動物,這證據則支持迦太基人曾大規模進行人殉的理論。一篇更近期(2013年發表)的論文則分析目前所有的文獻和考古證據,包括結論是很大可能迦太基人確實曾經將嬰幼兒進行人殉4,參與該份研究的學者Dr. Quinn指出這種做法在迦太基/腓尼基以外的古典地中海世界,尤其考慮到其規模,是極其罕見的5。至於人相食,目前沒有考古和文獻證據證明這種行為曾經在腓尼基和迦太基發生過。

美索不達米亞

烏爾的金字形神塔(Ziggurat of Ur),烏爾、烏魯克和艾利都是美索不達米亞最早進入文明社會的城邦

美索不達米亞曾經進行人殉的考古證據,在蘇美爾(Sumer)南部的烏爾(Ur,或譯作吾珥)出土。1922-1934年Woolley的考古工作在烏爾附近發現了王家陵墓(The Royal Cemetery of Ur),在PG1237號埋葬坑發現了74具遺體,當中6具是男性,其餘的全部都是女性。在眾多遺體當中,第61號遺體身穿最奢華的首飾,因此相信是一位王后或大祭司的遺體。考古學家將PG1237號埋葬坑的發現解讀作烏爾文明曾經進行人殉或殉葬的證據。6具男性遺體持有武器,被認為是被殉葬的侍衛,以守護陵墓防止盜墓者入侵。考古學家起初相信這些人是服毒身亡,但最近一份研究顯示他們很有可能是被利器刺死。由此可見,即使是西亞文明的發源起,這些野蠻的人殉做法都曾經發生過6。至於人相食的問題,美索不達米亞的考古,從公元前約3100年烏魯克(Uruk)發明文字到公元前323年亞歷山大大帝死在巴比倫結束古美索不達米亞文明開始希臘化時代為止,我們有數以萬計的楔形文字文獻可供解讀,但並沒有發現人相食的記載和證據。因此我們可以假設這種情況在兩河的歷史中並不存在,又或是罕見到一個地步沒有被這數量龐大的文獻記錄下來。

結論

經過簡單的文獻研究和翻查考古證據,我們可以回答到文章開頭所提出過的兩個問題。一,到底人殉和人相食的情況在古地中海世界有沒有出現過?答案是:有的。二,至於到底人殉和人相食在古地中海世界是否普遍?答案是:不普遍,除了迦太基和烏爾兩個例外之外,古地中海其他文明出現過人殉的證據都比較模糊,即使有都是極其罕見的例外。而人相食的情況除了在古埃及的第一中間期外,都是零星出現過幾宗。如果我們要將古地中海除迦太基和烏爾兩個文明之外的其他文明,和先商、商朝的中國,以及美洲的瑪雅(Maya)、阿玆特克(Aztec)文明的大規模人殉作比較,那麼兩者顯然是存在本質上的不同,包括規模上的天淵之別,和遠遠沒有後兩者那麼有系統性。至於人相食的問題,古地中海世界的零星幾宗人相食的案例,在規模和普遍性上也顯然不能和古代中國多達403宗有記載的人相食情況相提並論。筆者並不是打算為古地中海的人殉和人相食塗脂抹粉,以貶底美洲和中國的文明,事實上中國在商、周後在廢除人殉的習俗上也有很顯著的成就。筆者想做的,只是通過比較,得出一個比較客觀的結論,得出不同文明、不同道德體系中對這些「野蠻」行為的觀點。在這個問題上,筆者得出的結論是:地中海文明在遠古時期,可能並沒有上古中國和美洲文明那麼熱衷於人殉,也沒有那麼頻繁出現的人相食。

最後一個問題,到底我們厭惡人殉和人相食的道德觀是怎樣來的?筆者相信,古地中海世界可以為這個問題提供答案。首先,青銅器時代的埃及、西臺都有強烈的廢止人殉傾向。到了古典時代,古希臘和古羅馬的知識分子如歷史學家都相當排斥、厭惡人殉和人相食,在他們的著作中,只有「野蠻人」如凱爾特人、日耳曼人、迦太基人才會進行人殉,而隨著歷史發展,古希臘和羅馬都形成了廢止人殉的主流共識。當羅馬打敗迦太基人之後,迦太基進行人殉的祭司被羅馬軍隊判處了死刑。古希臘和羅馬的價值觀,深刻地影響了「西方」道德觀的形成,是西方步向反對人殉的第一步。第二步是基督教價值觀的引入,在基督教史中,歷史上只有一次上帝允許的人殉,就是上帝親自成為人,以耶穌的身份釘死在十字架上,作為基督徒所稱「全人類的救贖」。在基督教的道德觀中,任何耶穌釘十字架以外的人殉,都是和基督教的教義相抵觸的,因為救贖已經一次性地完成,任何的人殉都是毫無作用而沒有必要的。當羅馬帝國逐漸基督教化,而整個歐洲逐漸完成基督教化之後,人殉也就從所有北歐「蠻族」的歷史中消失。隨著西方文明在近代進一步佔據世界主導地位,並影響全球所有不同的文化體系,當西班牙人航向新大陸、阻止了阿玆特克人的人殉起,廢止人殉也成為了一個西方世界的共識。

參考資料:

  1. Gilad E. (2018) When the Jews Believed in Other Gods. Haaretz. Retrieved from: https://www.haaretz.com/archaeology/.premium.MAGAZINE-when-the-jews-believed-in-other-gods-1.6315810
  2. Josephus (1st Century CE) The Jewish War, translated into English by William Whiston, Book 6 Chapter 3 Part 4-5, pp. 510-513. Project Gutenberg.
  3. Schwartz JH, Houghton F, Macchiarelli R, Bondioli L (2010) Skeletal Remains from Punic Carthage Do Not Support Systematic Sacrifice of Infants. PLOS ONE 5(2): e9177. https://doi.org/10.1371/journal.pone.0009177
  4. Xella, P., Quinn, J., Melchiorri, V., & Dommelen, P. (2013). Cemetery or sacrifice? Infant burials at the Carthage Tophet: Phoenician bones of contention. Antiquity, 87(338), 1199-1207. doi:10.1017/S0003598X00049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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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膠登及連登會員,網路博客、聚言時報專欄作家,筆名來自公元前十四世紀期間,被西臺帝國國王蘇庇路里烏瑪一世派往埃及迎娶埃及王后安克姍海娜曼卻神秘消失在兩國邊界的西臺王子塞那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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