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驅魔師》宣傳海報
韓國SBS電視台砸巨資拍攝的另一古裝喪屍劇《朝鮮驅魔師》由於某些場景被批過度「中國化」而犯眾怒,慘遭停播下架,首當其衝成為政治正確下的影視犧牲品。有道是,無論是哪一國也罷,民族史學和史觀源自於近現代化的「國家-民族」概念,以循著民族和國家為主的所建構起來的歷史脈絡,正如同把意識形態強加於歷史之上。現代民族國家的「國史」,必須為忠於國家和民族認同找尋理據與解釋,利則團結國人、同仇敵愾,弊則產生過激反應,製造敵我仇恨與衝突。套中國的政治解釋,只要對某些歷史事件與人物之研究給予客觀評價,或是提供主流史觀以外的觀點或視角,即會被認為是「翻案」或「歷史虛無主義」。
中國民族主義史觀的主調是「大一統」觀念,但現代的民族國家大一統又非彼昔日皇朝的大一統,後者是文化與政治乃至地理的共同體,這個包括了日本、韓國(朝鮮)、琉球、越南等的「東亞文化圈」或「漢字文化圈」,歷史上深受中原漢民族文化的影響,以中原歷代王朝及其文化作為借鑒和學習的典範,同時又包涵政治、軍事與經貿、交通等因素在內的古時區域秩序。隨著西學東漸和現代化衝擊,導致許多概念開始演變為以國家和民族主義的歷史範式,即便中共建構起一套多民族體系的歷史發展邏輯,但往往不甚估計歷史發展的多元脈絡和複雜性,在國家-民族主義史觀的建構下,現代的「大一統」觀念不僅強調對內的領土主權統一,在民族和語言文化上也建構企圖一統和狹隘化,卻經常弄巧反拙,將文化圈內外一概都是認定是源自於我、自古便屬於我的…云云,不僅無益於國際間的交流與共處,對客觀求實的歷史學而言更是百害無一利。
相反地,韓國亦將舊王朝時期的歷史對外政策,視為一種「事大主義」行為,韓國民族主義於十九世紀末期崛起後,開始以事大主義(即事奉他國為中心)來審視自身的衰敗與不振,以此同時當然為了彰顯本身是獨立自主的民族國家之餘,「華夷觀」根深蒂固的文化因素實也佔有一席之地,或也已逐漸轉化為韓國民族主義的核心價值,以中華秩序(如近世的小中華思想和排清意識;以及近代遭日本併吞和殖民等)為參照,承先啟後建構了韓民族的歷史體系。再經由反抗殖民統治和反對事大主義的民族主義背景,近現代民族主義者對歷史、民族、疆域等給予重新詮釋,強化自身的獨立自主和民族認同。正如王元周所稱,傳統時代的事大歷史已經成為韓國的恥辱史。
這種殖民時期興起的「新史觀運動」同樣也弄巧反拙,創造出了「韓國起源論」,強調韓民族自古以來的統一和獨立性,在物質文化或是領土爭議有各種新異的定義和解說,來證明自古便屬於我、源自於我…云云,除了事實也摻雜許多網絡流傳的假新聞,目的也無異於服膺於自身的民族主義,藉以塑造反韓情緒。相反的,韓國也同樣會以自身持有的歷史觀來激起反中情緒,漸漸地已不是歷史的爭議性問題,反而牽扯至泛政治化的現象中。
約十五年前韓國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申報「江陵端午祭」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始,兩國或民族之間的爭議和互斥上似乎就未曾停止過,孰不知許多的爭議點都是東亞文化圈共有的文化遺產,此點的爭議明顯較為薄弱一些,基本較為容易駁倒和化解糾紛。但隨著近期兩國間的外交關係持續不和,民族史觀衝突再度藉由網路和媒體等傳播,使問題更趨於激化。去年十二月,中國獲得國際標準化組織(ISO)對四川發源的醃製蔬菜「泡菜」的認證,惟此「Pao Cai」並非韓國泡菜「Kimchi」,如同江陵端午祭只是韓國自身的傳統習俗,並非代表端午節的道理一樣,卻爆發兩國網民的激烈論戰,甚至一度還延伸至「韓服」和「參雞湯」的爭論。
兩國論戰牽扯「東北工程」
不過最具爭議性的,當屬多年來爭吵不休的邊界領土主權與歷史爭議,就《朝鮮驅魔師》被腰斬的因素背後,就有「東北工程」這個個爭論。「東北工程」全名為「東北邊疆歷史與現狀系列研究工程」,是2002年由中國社科院與東北三省聯合設立的歷史研究項目,旨在搜集、翻譯和研究中國東北邊疆、古國、地理、民族等歷史,歷時五年。由於現實政治考量,尤其觸及到高句麗爭議和邊境領土爭端,故被韓國視為有歪曲和竄改歷史之嫌,與韓國本身國史和歷史定義相駁。縱觀世界上存有邊界地區領土爭端的國家,都面臨著相同的問題。疆域就如同歷代的政權,並非自古即一成不變,而是隨著時空而變遷和伸縮。現代國家建立後,邊界和領土主權的塑造凸顯了國家屬性,取代了人口活動和地理空間範圍的模糊性,成為明確的劃分和管轄統治範圍。「東北工程」就是根據目前的國家行政方式,涵蓋中韓邊疆的古國如古朝鮮、高句麗、渤海國等,將其統一修訂為中國史,都隸屬「中國」的地方政權。
「東北工程」計劃最顯著的結論是證實高句麗是中國東北歷史的邊疆民族政權,否定高句麗與朝鮮/韓民族的正統王朝存在著繼承或必然關係,這就是韓方對「東北工程」最初的認識並開始做出回應和爭論的起點。而韓國的反應也相當積極,政府方面繼而設立研究單位,媒體與民間也互應加持。2006年至2009年以降,韓國電視台陸續推出了高句麗有關的歷史劇,如2006年MBC的《朱蒙》;2007年SBS的《淵蓋蘇文》、2006年至2007年MBC的《太王四神記》;2008年KBS的《風之國》以及2011年的《廣開土太王》等相繼湧現,間中亦有以渤海國開國君主的《大祚榮》(KBS,2006-07年),也就不甚奇怪了。
「東北工程」此刻再度被提起,很大程度是中國民族主義乘「大國崛起」之勢,開始積極向周邊鄰國「宣示主權」(claimation),對主張擁有或實際領有的領土主權範圍的歷史進行概括,如以之抗衡韓國的歷史文化爭論。如韓國近期就發現中國百度百科將出生於吉林省內間島(今中國吉林省龍井市鄰近北韓國界的沙洲範圍)韓國獨立運動家兼詩人尹東柱列為「中國國籍」和「中國朝鮮族愛國詩人」,引發民族主義學者-誠信女子大學教授徐坰德再次發起全民鞭笞,抨擊中國「文化霸權」,企圖扭曲歷史。
尹東柱出身的間島數百年來便有朝鮮遊民墾殖,在大韓帝國於1897年獨立後,該區域便一直陷於領土爭議問題,再經日、俄等列強干預,間島的領土爭奪更爆發數次流血衝突,惟日本併吞大韓帝國前夕,日方單方面與清廷簽訂《間島協議》,將爭議地區歸清廷,而朝鮮人可持續居留當地,日本在此也實行間接統治。朝鮮人又普遍延續舊稱中國東北為「滿洲」,所以尹東柱稱故鄉為「滿洲」,間島地區在日韓合併後也一直是反日獨立運動的溫床,曾爆發多起日軍鎮反與軍民反日游擊戰爭等事件。1932年滿洲國建國後,間島曾一度建省,居民多為朝鮮人與日人,直到二戰結束後才逐步由中國收復。所以,忽略了這些歷史細節與複雜性,那要宣示什麼有何難處?只是難免會被恥笑也是現實。
《朝鮮驅魔師》正是這些種種爭議達到高峰期的「替罪羊」。劇中的爭議點如招待西方神父時所出現的中國食物、佈景和服飾等,劇組有指出場景由於設在明朝與朝鮮的邊疆,所以才會以中國風情的道具來突出邊疆色彩。此話聽起來相當敷衍,若這只是一部僅以朝鮮時代充背景、人物進行虛擬化的古裝喪屍片,問題應該不大。但麻煩就出在這部喪屍片想以真實歷史人物作為設定,問題可就大了。由於編劇朴繼玉此前以KUSO朝鮮哲宗(1831-1864)的王妃金昭容為主的穿越劇《哲仁王后》爆紅,或許本著能創意持續打造娛樂亮點,孰知卻因不察世態而觸犯眾怒。
明代初期與朝鮮王朝關係的確立
李氏朝鮮王朝奉明朝為正朔、「襲大明衣冠」,被明列為藩屬國和特許朝貢貿易關係亦是歷史事實。但朝鮮太祖李旦(李成桂)、定宗李芳果乃至太宗李芳遠的開國初期,卻並非後世所知般,那麼地順遂自然。待遼東局勢於洪武末年大抵穩定,明成祖(永樂帝朱棣)在晚年遷都北京後,兩國間的朝貢與貿易才逐漸頻繁和旺盛。朝鮮的北部與東北邊境一帶,又與女真人的活動區域交疊,被朝鮮人稱為「野人」或「蠻人」。朝鮮太祖在遼東戰局不穩之時招撫和北拓疆土,強納女真人部落朝貢歸順亦引起明太祖(洪武帝朱元璋)的不滿,兩國在開國初期都在收復疆土問題上不斷引發矛盾。此外,朝鮮王朝同時也面臨女真人的進襲,直到世宗李祹(李芳遠之子)開始採取積極軍事政策,鞏固了東北邊界的統治權。至於所謂的「尊明/中華」思想,是遲至十五世紀末藉兩國朝貢貿易日漸頻繁後,以及十六世紀後性理學在朝鮮王朝的蓬勃發展,才逐漸總結出的認同關係。
高麗王朝於十三世紀中期臣服於蒙古帝國,無論是政治或文化上,曾一度受到蒙古的深刻影響。李成桂篡位之前,高麗末年同時與新興的明朝和北撤的蒙古帝國(北元)間搖擺不定,游離在兩股敵對勢力的夾縫中求存。李成桂的父親李子春,蒙古名為吾魯思不花(Ulus Bukha),世襲掌管斡東千戶所(今北韓咸鏡北道恩德郡)的「達魯花赤」(Darughachi,地方級別最高長官)。
元末時期,高麗在恭愍王的統治下開始擺脫蒙古帝國統治,繼而出兵收復北方疆域,李子春在高麗軍北伐時歸附,李成桂因而出仕高麗,屢次立下戰功,鎮守雙城總管府(今北韓咸鏡南道永興郡)。明朝於洪武廿一年(1388)也欲收復東北邊疆失地,於遼東設置鐵嶺衛,導致高麗禑王隨之與明交惡,外交上反而親近北元,企圖派軍征伐遼東。李成桂乘勢在威化島發動政變班師回京(開京,今北韓開城市),廢黜禑王並掌控國家軍政大權,繼而於洪武廿五年(1392)推翻高麗王朝,自立為王。但是,李成桂同樣未放棄開疆擴土,任內依然持續征伐北方。
朝鮮王朝建立以後,李成桂多次叩求明朝冊封以求獲得統治的正統合法性,卻未能獲得明太祖的認可,基於當時的外交現實與國內政治尚不穩定(高麗被明太祖《皇明祖訓》列為「不征之國」,即不干預高麗內政),也礙於李成桂篡高麗王權之故,或是對新的朝鮮王朝抱有疑慮。因此,李成桂有生之年僅能在內稱王,明朝視之為掌握實權的「權知高麗國事」和後來的「權知朝鮮國事」,而無法獲得頒授誥命和金印,惟朝鮮改朝換代已是不爭的事實。
朝鮮國王正式獲得明朝的冊封和承認,是李成桂之子太宗李芳遠當權時期。當時明朝也因明太祖逝世後,爆發了明惠宗(建文帝朱允炆)與燕王朱棣(後來的明成祖)的「靖難之變」。無獨有偶的是,靖安君李芳遠在洪武卅一年(1398)、即太祖李成桂晚年,以「立嫡為長」之故發動政變,殺害被立為王世子的幼子李芳碩及其少傅-開國功臣鄭道傳後,逼迫父親「禪讓」王權於仲兄李芳果(朝鮮定宗),是為「戊寅靖社」。隨後局勢更趨紛亂,除了覬覦王位的李芳遠,李成桂四子李芳幹自認應當順位立嫡(三子李芳毅無意繼承),不出兩年再度爆發「庚辰靖社」,雙方衝突交戰;後李芳遠成功擊敗和流放李芳幹,以「立嫡為長」的長幼順序,被定宗立為王世子,鞏固了其王位繼承者的身份。
有學者便認為無獨有偶的,朝鮮的「靖社」與明代的「靖難」爆發於同一時間點,李芳遠也有意藉明朝王權內鬥來達致目的。建文二年,同時也是朝鮮定宗二年(1400)十二月,定宗最終「禪讓」王位予李芳遠,即朝鮮太宗。太宗甫一即位便立刻派出使節上奏此事。明惠宗顧慮遼東軍迫於壓力,又擔憂朝鮮將乘勢發難,所以急忙出使朝鮮,於次年正式冊封太宗為朝鮮國王,確立了朝鮮君主的正統性。但隨著戰局有利燕王,朝鮮迅速轉移效忠對象,待燕王登基為帝(明成祖),明朝便出使賜予誥命、金印和冕服等,正式確立了兩國的宗藩關係和朝貢貿易體系。所以,明初的中韓邊界背景極為複雜,所謂的「中國」概念有必要數度釐清。
朝鮮王朝初期的接待飲食
高麗中後期歷經蒙古帝國的統治,飲食文化一定程度上深受蒙古統治者所引進的外來文化與習俗所影響。高麗貴族除了引進肉食文化、乳製品、水果飲料等,也根據自身的烹飪方法和就地食材進行改造和在地化。
朝鮮前期在接待明朝使臣的膳食方面鮮有記錄,主要是因萬曆年朝鮮倭亂時期(1592-1598)多數朝鮮王朝前期的儀軌如喪葬、山陵、禮節、冊封等等的官方編纂文獻已亡軼於戰火,以致萬曆廿八年(1600)朝鮮宣祖須下令重新編制各種儀軌。所以,記錄接待外國使節與儀式的《迎接都監儀軌》,最早也只有萬曆卅六年(1608)針對宣祖時期(1567-1608)的迎賓記錄,距離明代與朝鮮王朝初期已經相當久遠。即便是朝鮮王朝初期繼承了高麗末期的飲食文化,宮廷或貴族也不至於提供皮蛋和月餅來招待外賓,而是更接近在地飲食文化或食材所烹調的酒膳。
《朝鮮驅魔師》劇組敷衍一番的解釋,之所以引起公憤實也不意外。就如同2003年MBC電視台的名劇《大長今》其中一幕就以「滿漢全席」來招待明朝使臣,無疑是滑稽當失誤了。
朝鮮太宗李芳遠的歷史評價
朝鮮太宗李芳遠的歷史評價褒貶不一,《朝鮮驅魔師》被指將李芳遠塑造成虐殺成性的暴君,是對韓國歷史和國家的羞辱。亦不過,韓國人本身其實也並非不知李芳遠弒弟、剷除異己以篡奪王位的爭議行徑。只是多數韓國人擔心的是「抹黑」實際存在的歷史人物,會影響人們尤其是小孩對歷史的認知,其實更像是對國家與民族觀歷史堅定不移的「認同」。碰巧的是,近年來有關李芳遠的影視作品竟不少,從2011年SBS電視台的《樹大深根》與2015年的《六龍飛天》,以及電影《情慾王朝》,都凸顯了李芳遠的野心與不滿,或残暴冷酷的個性;直至2019年JTBC播出的《我的王國》,李芳遠的角色塑造都是正反面兼具,不會刻意避開或掩蓋,何以唯獨《朝鮮驅魔師》一劇就「歷史不正確」?
論是非功過而言,李芳遠即位前後對舊制度的改革功不可沒,一舉廢除和改正了延續自高麗王國末期紛亂和崩壞的制度,在外交和內政等各層面上,根本解決初期的危機。李芳遠在「茂寅靖社」將與其交惡的宰相鄭道傳殺害,然如取消私兵制和對軍隊的集中控制的主張,其實乃源自鄭氏,而李芳遠得益擁兵自重,竟也得益於私兵制。李芳遠得勢後,礙於如鄭道傳般的相權可能會威脅王權,李芳遠亦將開國時繼承高麗、坐擁相權的「都評議使司」改為大權縮小的、以「三政丞」(領議政、左議政、右議政)為主輔佐國政的「議政府」。主要的政府事務則交由直接向君主負責的「六曹」(吏曹、禮曹、兵曹、工曹、刑曹、戶曹),是為「六朝直啟制」,奠基了朝鮮王朝的「一府六曹」官制。明朝與朝鮮皆繼承元朝中書省的六部制度,只是明太祖初年廢中書省和罷黜相制,將權力集中於君主;而朝鮮王朝則不廢相,而是將宰相集中的權力削弱和分化。此外,太宗也下令修訂和擴充了早年的法典-《經濟元六典》(或《元六典》),藉以反映新的制度和語言結構,重新制訂為《元六典》和《續六典》等。
朝鮮近世至近現代行政區域的行政區劃基礎「朝鮮八道」,亦於太宗執政時期正式確立,基本以鴨綠江和圖們江為界。穩定了國內局勢後,太宗為了鞏固邊防軍事和宣示主權利益,在位時(即便退為太上王)多次征伐東北的女真人和對日本對馬島「倭寇」用兵,以有效控制朝鮮王朝南北疆域的宗主與貿易權。明朝與朝鮮開國後反復在東北疆域和女真人歸屬問題上爭執不斷,即便明太祖和成祖都答允鐵嶺衛的南界讓予朝鮮,太宗卻於永樂八年(1410)把當地在兩國間游移不定、同屬建州女真的毛憐衛指揮使把兒遜誘殺,以確保朝鮮轄內的女真人;卻也由於此,朝鮮王朝對邊疆的女真人長期征戰,《朝鮮驅魔師》對太宗有「屠殺鹹州百姓」的描述也並非全然虛構,但觸及「史觀」問題,難免被視為禁忌。
立儲與外戚問題的源頭
雖然《朝鮮驅魔師》已遭腰斬,但其另一插曲是太宗李芳遠的兩名子嗣的繼位問題與宗室關係。眾所周知,後來繼承王位的是世宗李祹,由於對文化和科技發展方面貢獻繁多,被韓國人讚頌和尊為「世宗大王」。但太宗在位時,按嫡長制度所立的王世子先是讓寧大君李禔,而太宗深知天智聰穎兼好學忠寧大君李祹,比隨性和豪放的李禔更適合繼承王位,最終決定罷黜李禔,於永樂十六年(1418)改立李祹為王世子,進而禪位為太上王。有說是太宗的眼光精準,其在政治上的執著與細心栽培,最終完善了朝鮮王朝的行政體制,並選擇了適當的王子繼承和施展王業。
在太宗父子之間不得不提的,尚有讓寧大君與世宗的生母—元敬王后閔氏,而《朝鮮驅魔師》的歷史背景參考之處,元敬王后與太宗的夫妻關係和後宮之爭也佔了一定分量。閩氏出身高麗望族的驪興閔氏,父親為朝鮮王朝開國功臣閔霽,於太宗即位後被封驪興府院君(國丈爵位正一品)。元敬王后出身不凡,一路支持和輔佐李芳遠奪權登位,父親與四名弟弟因參與「靖社」立功被因功封爵。太宗執政後,閔氏父子毫無疑慮持續干政,而元敬王后也因嫉妒太宗臨幸侍女和頻立嬪御而深感不滿,與太宗關係失和,屢次引起後宮危機。況且,太宗的體制改革是為了鞏固和加強王權統治,因此有必要杜絕驪興閔氏的外戚干政以除後患。所以當丈人閔霽逝世後,太宗最先於永樂八年(1410)賜死被彈劾流放的閔無咎與閔無疾;永樂十三年(1415),閔無悔、閔無恤又因大言不慚遭彈劾並逐出漢城(今首爾),次年被治罪賜死,徹底將驪興閔氏清出政局。元敬王后雖然倖免於難,即便世宗即位後晉升王太后,但因家族一門遭到整肅而鬱鬱寡歡,於永樂十八年(1420)年薨歿。
只是,王位之爭和外戚干政問題僅緩和一時,在世宗逝世後再度死灰復燃。景泰四年(1453),世宗的次子首陽大君李瑈便藉「癸酉靖難」,軟禁端宗李弘暐(李瑈長兄文宗李珦之子),整肅和流放反對政變的兄弟和朝廷官員。首陽大君於兩年後逼端宗「禪讓」後登位,是為朝鮮世祖。世祖同樣對鞏固王權、軍權與法制等進行改革和補充,惟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任何的政治勢力都將藉著制度化和調適,來影響和干預時局。協助世祖登位的功勛與子嗣逐漸形成一股勢力並壟斷朝政,與後續君主扶持而崛起的士林派官僚抗衡,導致朋黨政治的崛起,導致歷代君主周旋於各種黨爭與士禍,延續了幾個世紀之久。與朋黨政治相伴的固然是外戚,在歷代的王位繼承問題的勾心鬥角上,與牽引政局的官僚朋黨同時制約著王位與王朝的命運。
綜觀而言,《朝鮮驅魔師》的腰斬除了劇組的疏忽和大意,未能仔細觀察世態,以及把一些觸動「史觀」的問題處理好。而且,此劇也基本與「中國化」無太大出入,大抵可確定是中韓兩國在歷史文化論戰與爭鋒相對下的犧牲品。若硬要說是扭曲歷史或貶低歷史人物,那麼韓國層出不窮且創意十足的歷史劇和電影應該都將面臨被腰斬的命運。
中韓兩國的近現代化史觀發展,一貫強調的不外乎是國家-民族主義建構,只是唯一的分歧是,韓國的歷史主體是民族與國家自古一脈相承的獨立性,中國則自比為自古是多民族所建構的多元一體化國家,兩國持續在文化、歷史、邊界等問題上相互制衡與衝突,卻仍舊逃不過傳統所演化而來的中華/華夷秩序,過於強調自身的統一性和獨立性,但忽略了邊疆少數民族的主體性和發展歧異的歷史事實,好比蒙古和滿洲等遊牧民族所盤踞的遼闊疆域,在近現代後便成為了利益爭奪與衝突的熱點,也是諸「華夏」國家對「夷狄」與其區域的蔑視和侵佔的文化思維,這點從明朝與朝鮮爭奪北疆和與少數民族的持續交戰和羈縻政策,便可知一二。
當然,這些舊王朝的觀念和政策,並非當今的國家認同-民族史觀的線性思維所能理解或接受,更多的是根據朝代的發展背景與統治者的意願來運籌和執行,與目前以政治疆界作為文化與民族的一致性認同的概念和規範相差甚遠,也莫怪在一些同質與共同性歷史問題上,卻屢次爆發各執一詞乃至爭執不下的窘況。如同李揚帆所述,東北亞史缺乏清晰和有效的規範系統,因此中韓有必要克服歷史癥結,從史觀上冰釋糾葛,而非簡單的戰略均勢。至於遇上時機不對位的《朝鮮驅魔師》,只能說是太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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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ong sun-hwa, ‘Why are so many Korean dramas based on Chinese novels?’, The Korean Times, 7th April 2012.
- Reuters Staff,〈韓國古裝劇擺出中式食物挨轟「扭曲歷史」廣告主急切割〉,Reuters(路透社),26th March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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