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枝散葉的希臘化文明：亞歷山大大帝的崛起之路（四）

亞歷山大大帝與印度西部國王波羅斯

本篇文章獲 Zannanza 授權轉載，歡迎訪問作者 Patreon專頁
上一集：開枝散葉的希臘化文明：亞歷山大大帝的崛起之路（三）

希達斯皮斯河戰役：亞歷山大大帝入侵印度

前三二七年春，中亞地區已經在馬其頓軍隊掌控之下，亞歷山大將視線轉向南方的印度。古典時代的「印度」這個地理名詞，其實包含今日的巴基斯坦，基本上等於整個南亞次大陸。對於亞歷山大而言，這是征服波斯和中亞之後一個合理舉動－因為位於今日巴基斯坦境內的印度河流域其實早在前六世紀已被阿契美尼德王朝（Achaemenid Empire）的居魯士大帝（Cyrus the Great）征服，最遲前五一八年時已在波斯帝國控制之下，而征服印度河流域意味著波斯最後的疆土最終落入馬其頓手上。前三二六年，亞歷山大的軍隊遭遇印度西部國王波羅斯（Porus），並爆發了希達斯皮斯河戰役（Battle of the Hydaspes）。

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的謀略

根據歷史文獻記載，這場戰爭是亞歷山大親自指揮過最難打的戰役之一，並將會成為東征戰爭最後一場大型會戰。波羅斯率領數萬大軍、數千騎兵受二百頭戰象抵抗馬其頓軍隊進攻，而他明顯是有備而來。亞歷山大率軍來到希達斯皮斯河西岸，見對方大軍空群出動迎接，以及河水湍急，就知道勉強渡河是沒有好結果。他派出探子視察地型，最終決定在離營地二十七公里的一地點趁夜色渡河。為了不讓波羅斯知道自己渡河的確切地點及時間，亞歷山大命令軍隊作虛假的、似是疑非的調動，並兵分兩路，將部分軍隊留在河西岸的營地，另一部分則隨亞歷山大在夜色掩護下往渡河點過河，以擾亂波羅斯的視線。

亞歷山大的戰術效果相當成功，當波羅斯知道他已經過河之後，立即派出兒子率領二千名士兵、一百二十輛戰車前往阻止對方過河。然而他最終仍是後知後覺，因為亞歷山大此時已經讓五至六千名士兵過河並組織好隊形。這場前哨戰結果是馬其頓勝利，波羅斯兒子戰死，而他所率領的前哨部隊則全軍覆沒。

亞歷山大和波羅斯是如何分出勝負？

與之同時，留在原處的希臘軍隊蠢蠢欲動。波羅斯將戰象部署在第一線，以阻嚇亞歷山大的騎兵，兩翼以騎兵保護。亞歷山大見對方中央部分陣型整齊，不易突破，就挑選兩翼集中己方騎兵，務求令對方左翼騎兵招架不住，而馬其頓方陣則斜行前進。亞歷山大命令方陣不要急於投入作戰，待騎兵分出勝負才作進一步行動。

戰爭甫開局，希臘軍隊立即以弓兵向敵方騎兵灑下箭雨，以擾亂對方陣營。此時，由希臘將領科那斯（Coenus）率領的騎兵成功迂迴至印度騎兵後方。印度騎兵不敵，只好往戰象處撤退並尋找掩護。希臘軍隊以標槍及弓箭對付戰象，但巨大的戰象踐踏馬其頓方陣，擾亂了希臘軍隊的隊形。不過希臘士兵很快就掌握對付戰象的方法，就是對方一前進己方就後退，對方後退，己方就以標槍攻擊戰象。很多印度士兵就這樣夾在戰象中間遭到踐踏。

戰爭進入殘局，此時勝負已經相當明顯。波羅斯一方損失慘重，但即使面對戰敗，他仍然未有如波斯國王大流士三世（Darius III）一樣放棄自己的軍隊逃跑。他英勇地留到最後一刻，最終被亞歷山大俘虜。戰後，亞歷山大欣賞他的勇氣，決定以臣服馬其頓為條件將王國歸還予他。

希臘軍隊拒絕東進，亞歷山大鐵騎踏足大外海夢碎

波羅斯手下印度軍隊的英勇作戰令亞歷山大的軍隊損失嚴重。雖然波羅斯最終戰敗，但希臘軍隊的信心已經受到動搖。尤其當他們知道更東面的印度難陀王朝（Nanda dynasty）軍事實力遠比波羅斯軍隊龐大，加上不適應印度炎熱潮濕的天氣以及經過多年在外征戰的思鄉情緒，希臘軍隊來到比亞斯河（Beas River）之後拒絕繼續前進。亞歷山大的軍隊最終止步於比亞斯河 ，這也是亞歷山大東征的終點。

亞歷山大原來的計劃，是打算繼續進軍一千公里左右並到達當時希臘人已知的世界盡頭；但由於軍隊拒絕前進，最後他只好放棄繼續對印度的征服，並準備好返回西方。希臘勢力深入印度東部和中部腹地，並對恆河流域一帶的征服，要待百餘年後印度－希臘王國（Indo-Greek Kingdom）時代的米南德一世（Menander I Soter，前一六五／一五五－一三○年）才得以完成。

踏上歸途

前三二六年，亞歷山大的軍隊拒絕繼續向東前進深入印度，亞歷山大決定沿印度河而下到河的出海口，再向西返回美索不達米亞（Mesopotamia）。希臘軍隊在亞歷山大率領之下沿印度河向出海口前進，期間攻打當地部落並遇到頑強抵抗，亞歷山大本人亦遭弓箭射中而受傷。亞歷山大在印度河建立多座希臘式殖民城市，包括印度河畔的亞歷山大城，而這批城市將來將會成為印度－希臘王國的文化及行政中心。根據記載，這些城市到了西元前後的羅馬時代仍然保留著它們的希臘化特徵。希臘大軍到達印度河河口後與海軍會合，並取道南路返回巴比倫（Babylon）。

到達出海口之後，亞歷山大將軍隊分成兩半：一半登上海軍艦隻返回蘇沙（Susa）並探索波斯灣沿岸一帶，而他本人則率領另一半軍隊走陸路踏上歸途。然而他所走的南線險阻重重，最大問題是這條路線要通過伊朗南部格德羅西亞沙漠（Gedrosian Desert）。在長達六十日、通過沙漠的「死亡行軍」之中，亞歷山大的軍隊有可能因飢渴損失三分之一，這個數字遠遠超過他在各場戰役中所損失的人數。

為什麼亞歷山大這位軍事奇才會犯下這種低級錯誤，連物資都沒有準備好就行軍穿過不毛之地？這個一直都是個爭議不休的話題。有學者認為他這樣做是故意的，目的為懲罰希臘軍隊在印度拒絕繼續前進，故意通過缺乏水源的格德羅西亞沙漠地帶。亦都有理論認為他這樣做是要完成這個波斯居魯士大帝（Cyrus the Great）都不能夠完成的壯舉。

蘇沙的集體婚禮：亞歷山大希望通過大量跨種族婚姻來結合希臘民族和波斯民族，如意算盤能否打得響？

無論真相是怎樣也好，亞歷山大及殘存下來的軍隊終於在前三二四年返抵蘇沙。作為嘗試融合東西方文化以及鞏固新建立帝國權力的所為，亞歷山大在蘇沙舉辦了一場盛大集體婚禮，讓希臘將士迎娶波斯貴族女子。而亞歷山大自己亦以身作則，迎娶大流士三世女兒斯妲特拉二世（Stateira II）以及阿爾塔薛西斯三世（Artaxerxes III）女兒帕瑞薩娣絲二世（Parysatis II），而亞歷山大的最好朋友赫菲斯提翁則迎娶大流士三世另一位女兒德莉比娣絲（Drypetis） 。集體婚禮中結婚的新人都獲贈名貴賀禮。

正如前文所述，亞歷山大對跨種族婚姻和混血民族的鍾愛，在當時保守風氣盛行、主張維持血統純潔的世界並沒能得到多少認同。亞歷山大相信，大規模混血是建立世界帝國過程中不可避免的。但是這種前衛思想在當時被認為是激進、悖逆、為世所不容的。很多希臘官兵迎娶波斯女子並非出於自願，是純粹為迎合亞歷山大喜好的行為，因此他們的婚姻並無任何感情基礎可言。不幸的是，這些希臘人－波斯人夫妻當中不少不夠一年就離婚。這點顯示出亞歷山大民族融合政策所面對的巨大阻力，以及當時希臘人對波斯人從骨子而出的厭惡和鄙視。

赫菲斯提翁之死：戰無不勝的亞歷山大遭遇一生中最大的打擊

離開蘇沙之後，亞歷山大前往埃克巴坦那（Ecbatana）提取波斯帝國留下給他的寶藏，但悲劇很快就發生在他身上。在埃克巴坦那，他最好的朋友，同時亦是他最得力的助手赫菲斯提翁急病猝逝。這是亞歷山大人生中頭一次遭到如此大的打擊，原來戰無不勝的戰神，終歸還是血肉之軀，在面對死亡時，和尋常人一樣完全無能為力。

亞歷山大命令手下在巴比倫為他的最愛預備一場規模宏大的喪禮，風光厚葬赫菲斯提翁，並下令全國哀悼。當返回巴比倫之後，亞歷山大開始策劃一場新的征服，今次他的目標是阿拉伯半島一帶。然而他並沒有機會實現他的願景和宏圖大計，因為他自己本人亦將不久於人世。

亞歷山大之死

亞歷山大完成他東征波斯的戰爭返回巴比倫不久，在前三二三年六月十/十一日，年僅三十二歲的他就得了急病，突然死於巴比倫國王尼布甲尼撒二世（Nebuchadnezzar II）的王宮裡。

亞歷山大之死記載在希臘和羅馬人的史書及《巴比倫編年史》（Babylonian Chronicles）泥板上。很多人不知道，亞歷山大的生平和事蹟除了記載在阿里安（Arrian of Nicomedia）和普魯塔克（Plutarch）的著作中之外，巴比倫史官亦有用古老泥板以及楔形文字予以記錄。

關於他的死，古代作者有兩種說法。一種就是他在巴比倫跟海軍將領飲酒狂歡，不久他就得了熱病，十四日後離世。另一種說法是他在紀念海克力斯（Heracles）的祭典中喝下未經稀釋的酒，結果因痛苦死去，期間並未有熱病徵狀。除此之外，還有關於亞歷山大是遭到下毒暗殺的陰謀論亦有流傳。

關於亞歷山大死於暗殺的可能性，歷史學家作出詳細分析。當時馬其頓貴族確實存在暗殺他的動機，而當他不在希臘本土時擔任攝政的安提帕特（Antipater）被認為是最大嫌疑。但現代學者普遍認為，當時並無毒藥可以由中毒到死亡歷時十餘日之久。直到二○○三年，有學者提出白藜蘆這種長效毒物有可能被用於毒殺亞歷山大。但這種理論並未獲得普遍接受。

現代歷史學界主流相信亞歷山大是得了傷寒熱病（Typhoid fever）而死，而他在戰場上所受的傷、長期酗酒和因赫菲斯提翁之死承受的打擊亦嚴重影響了他的身心健康。

曇花一現的世界帝國向天的四方分開——繼業者戰爭如何觸發人類史上第一次有記載的經濟危機

無論亞歷山大之死的真相如何，這是象徵著一代偉大征服者的殞落，但亦同時象徵著另一個時代的開始。亞歷山大死時，他和羅克珊娜（Roxana）的遺腹子尚未出生，導致麾下將領群起爭奪控制權。這幾場被統稱為「繼業者戰爭」（Wars of the Diadochi）的政治危機，撕裂了亞歷山大所建立的馬其頓帝國，也觸發了人類歷史上第一場能被詳細研究的經濟危機。

在巴比倫，馬爾杜克神廟中的祭司每月都會在泥板記錄六種主要商品的價格，他們持之以恆地記錄了七個世紀的商品價格時間序列，這為研究經濟史的歷史學家提供了寶貴的原始數據。歷史學家發現，亞歷山大大帝去世後的政局動盪反映在巴比倫大宗商品（commodities）交易市場的六種商品價格記錄中。物價飆升，而且大起大落，交易市場陷入長達二十年的動盪。

在現代經濟學理論中，這個波動率（volatility index）上升現象和市場恐慌情緒和經濟危機密不可分。此外，亞歷山大大帝去世後，大麥價格在短時間內飆升超過十倍。我們應該何解讀這個數字？和二○二二年俄烏戰爭爆發後的糧價上升相比，後者小麥價格即時上升幅度約只有五成、布蘭特期油上升六成四、天然氣則為兩倍多，對社會造成的衝擊已經非常廣泛且深遠。生活在繼業者戰爭時代的美索不達米亞居民面對主糧價格十倍的升幅，無可避免地承受著超級通脹和糧食短缺之苦。

在局勢恢復平靜之後，一個統一的希臘化世界帝國不復存在，亞歷山大的繼業者們將統治橫跨歐亞非三洲大片土地。希臘化時代，是希臘文化影響了東方，同時希臘人亦都從東方文化中獲得借鑑，這種雙向的文化交流和融合產生出新文明，影響力遍及整個歐亞大陸。希臘語亦因此而成為當時的世界語言。這個年代也會成為西方科學和藝術史的黃金時代。

人類歷史上第一場「科學革命」？

在托勒密王朝（Ptolemy Dynasty）治下的埃及亞歷山大城（Alexandria）成為當時其中一座世界最大城市。在那裡，規模龐大的圖書館和博物院（研究型大學的雛型）被建立起來，吸引了歐亞非三洲最頂尖的學者前往此地進行教學及研究，當中有流傳千古的大數學家歐幾里德（Euclid）和亞基米德（Archimedes）等等。數學、幾何學、天文學、物理學、液壓學、解剖學、醫學、工程學、地理學、航海學和機械製造在從前四世紀末到前二世紀獲得爆炸性進展。亞歷山大死後短短兩百年，希臘科學家建成了代表著希臘化科學和技術結晶的機械式計算機「安提基特拉機械」（Antikythera Mechanism），是人類歷史上最早的計算機，進步之大令人印象深刻。這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科學革命」，並為科學在西方的發展奠下穩固根基。

亞歷山大的征服，促進了文化交流和科學發展，另一方面也對文化、社會和宗教產生深遠影響。在希臘化世界西端的地中海，希伯來《聖經》七十士譯本就是在希臘化時代的亞歷山大港完成，為基督教的誕生打下基礎。在希臘化世界東端，希臘化藝術和印度佛教融合，產生了犍陀羅藝術，佛像因此第一次出現在歷史舞臺。直到今時今日，亞洲地區被廣泛建廟供奉的佛像，其衣物皺褶等的處理仍然可以看出希臘化藝術的影子。希臘文成為了世界語言，希臘式建築影響遍及整個歐亞大陸。亞歷山大縱橫天下只有短短三十二年，但是他留下來的文化遺產，直至二千三百多年後的今天仍然隨處可見。

參考資料：

1. Arrian（2013）Alexander the Great: The Anabasis and the Indica. A new translation by Martin Hammond, Book V-VII, pp. 144-225. Oxford World’s Classic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 Temin Peter（2002）Price Behavior in Ancient Babylon. Explorations in Economic History Volume 39, Issue 1, January 2002, pp.46-60. Elsevier. Amsterdam, Netherlands. https://doi.org/10.1006/exeh.2001.0774.
3. Wikander Örjan（2008）The Oxford Handbook of Engineering and Technology in the Classical World, Ch. 31, “Gadgets and Scientific Instruments”, pp. 785-799.Oxford University Press. New York.
4. Temin Peter（2013）The Roman Market Economy, Ch. 3, “Price Behavior in Hellenistic Babylon”, pp. 53-69.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Princeton, New Jersey.